趙孟頫幼聰敏,讀書過目輒成誦,為文操筆立就。年十四,用父廕補官,試中吏部銓法,調真州司戶參軍。宋亡,家居,益自力于學。至元二十三年,行臺侍御史程鉅夫奉詔搜訪遺逸于江南,得孟頫,以之入見。孟頫才氣英邁,神采煥發,如神仙中人,世祖顧之喜,使坐右丞葉李上。或言孟頫宋宗室子,不宜使近左右,帝不聽。時方立尚書省,命孟頫草詔頒天下,帝覽之,喜曰:“得朕心之所欲言者矣。”詔集百官于刑部議法,眾欲計至元鈔二百貫贓滿者死,孟頫曰:“始造鈔時,以銀為本,虛實相權,今二十余年間,輕重相去至數十倍,故改中統為至元,又二十年后,至元必復如中統,使民計鈔抵法,疑于太重。古者以米、絹民生所須,謂之二實,銀、錢與二物相權,謂之二虛。四者為直,雖升降有時,終不大相遠也,以絹計贓,最為適中。況鈔乃宋時所創,施于邊郡,金人襲而用之,皆出于不得已。乃欲以此斷人死命,似不足深取也。”或以孟頫年少,初自南方來,譏國法不便,意頗不平,責孟頫曰:“今朝廷行至元鈔,故犯法者以是計贓論罪。汝以為非,豈欲沮格至元鈔耶?”孟頫曰:“法者人命所系,議有重輕,則人不得其死矣。孟頫奉詔與議,不敢不言。今中統鈔虛,故改至元鈔,謂至元鈔終無虛時,豈有是理!公不揆于理,欲以勢相陵,可乎!”其人有愧色。帝初欲大用孟頫,議者難之。二十四年六月,授兵部郎中。兵部總天下諸驛,時使客飲食之費,幾十倍于前,吏無以供給,強取于民,不勝其擾,遂請于中書,增鈔給之。至元鈔法滯澀不能行,詔遣尚書劉宣與孟頫馳驛至江南,問行省丞相慢令之罪,凡左右司官及諸路官,則徑笞之。孟頫受命而行,比還,不笞一人,丞相桑哥大以為譴。
時有王虎臣者,言平江路總管趙全不法,即命虎臣往按之。葉李執奏不宜遣虎臣,帝不聽,孟頫進曰:“趙全固當問,然虎臣前守此郡,多強買人田,縱賓客為奸利,全數與爭,虎臣怨之。虎臣往,必將陷全,事縱得實,人亦不能無疑。”帝悟,乃遣他使。桑哥鐘初鳴時即坐省中,六曹官后至者,則笞之,孟頫偶后至,斷事官遽引孟頫受笞,孟俯入訴于都堂右丞葉李曰:“古者刑不上大夫,所以養其廉恥,教之節義,且辱士大夫,是辱朝廷也。”桑哥亟慰孟頫使出,自是所笞,唯曹史以下。他日,行東御墻外,道險,孟頫馬跌墮于河。桑哥聞之,言于帝,移筑御墻稍西二丈許。帝聞孟頫素貧,賜鈔五十錠。
二十七年,遷集賢直學士。是歲地震,北京尤甚,地陷,黑沙水涌出,人死傷數十萬,帝深憂之。時駐蹕龍虎臺,遣阿剌渾撒里馳還,召集賢、翰林兩院官,詢致災之由。議者畏忌桑哥,但泛引《經》、傳及五行災異之言,以修人事、應天變為對,莫敢語及時政。先是,桑哥遣忻都及王濟等理算天下錢糧,已征入數百萬,未征者尚數千萬,害民特甚,民不聊生,自殺者相屬,逃山林者,則發兵捕之,皆莫敢沮其事。孟頫與阿剌渾撒里甚善,勸令奏帝赦天下,盡與蠲除,庶幾天變可弭。阿剌渾撒里入奏,如孟頫所言,帝從之。詔草已具,桑哥怒謂必非帝意。孟頫曰:“凡錢糧未征者,其人死亡已盡,何所從取?非及是時除免之,他日言事者,倘以失陷錢糧數千萬歸咎尚書省,豈不為丞相深累耶!”桑哥悟,民始獲蘇。
帝嘗問葉李、留夢炎優劣,孟頫對曰:“夢炎,臣之父執,其人重厚,篤于自信,好謀而能斷,有大臣器;葉李所讀之書,臣皆讀之,其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帝曰:“汝以夢炎賢于李耶?夢炎在宋為狀元,位至丞相,當賈似道誤國罔上,夢炎依阿取容;李布衣,乃伏闕上書,是賢于夢炎也。汝以夢炎父友,不敢斥言其非,可賦詩譏之。”孟頫所賦詩,有“往事已非那可說,且將忠直報皇元”之語,帝嘆賞焉。孟頫退謂奉御徹里曰:“帝論賈似道誤國,責留夢炎不言,桑哥罪甚于似道,而我等不言,他日何以辭其責!然我疏遠之臣,言必不聽,侍臣中讀書知義理,慷慨有大節,又為上所親信,無逾公者。夫損一旦之命,為萬姓除殘賊,仁者之事也。公必勉之!”既而徹里至帝前,數桑哥罪惡,帝怒,命衛士批其頰,血涌口鼻,委頓地上。少間,復呼而問之,對如初。時大臣亦有繼言者,帝遂按誅桑哥,罷尚書省,大臣多以罪去。
帝欲使孟頫與聞中書政事,孟頫固辭,有旨令出入宮門無禁。每見,必從容語及治道,多所裨益。帝問:“汝趙太祖孫耶?太宗孫耶?”對曰:“臣太祖十一世孫。”帝曰:“太祖行事,汝知之乎?”孟頫謝不知,帝曰:“太祖行事,多可取者,朕皆知之。”孟頫自念久在上側,必為人所忌,力請補外。二十九年,出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時總管闕,孟頫獨署府事,官事清簡。有元掀兒者,役于鹽場,不勝艱苦,因逃去。其父求得他人尸,遂誣告同役者殺掀兒,既誣服。孟頫疑其冤,留弗決。逾月,掀兒自歸,郡中稱為神明。僉廉訪司事韋哈剌哈孫,素苛虐,以孟頫不能承順其意,以事中之。會修《世祖實錄》,召孟頫還京師,乃解。久之,遷知汾州,未上,有旨書金字《藏經》,既成,除集賢直學士、江浙等處儒學提舉,遷泰州尹,未上。
至大三年,召至京師,以翰林侍讀學士,與他學士撰定祀南郊祝文,及擬進殿名,議不合,謁告去。仁宗在東宮,素知其名,及即位,召除集賢侍講學士、中奉大夫。延祐元年,改翰林侍講學士,遷集賢侍講學士、資德大夫。三年,拜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帝眷之甚厚,以字呼之而不名。帝嘗與侍臣論文學之士,以孟頫比唐李白、宋蘇子瞻。又嘗稱孟頫操履純正,博學多聞,書畫絕倫,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有不悅者間之,帝初若不聞者。又有上書言國史所載,不宜使孟頫與聞者,帝乃曰:“趙子昂,世祖皇帝所簡拔,朕特優以禮貌,置于館閣,典司述作,傳之后世,此屬呶呶何也!”俄賜鈔五百錠,謂侍臣曰:“中書每稱國用不足,必持而不與,其以普慶寺別貯鈔給之。”孟頫嘗累月不至宮中,帝以問左右,皆謂其年老畏寒,敕御府賜貂鼠裘。
初,孟頫以程鉅夫薦,起家為郎,及鉅夫為翰林學士承旨,求致仕去,孟頫代之,先往拜其門,而后入院,時人以為衣冠盛事。六年,得請南歸。帝遣使賜衣幣,趣之還朝,以疾,不果行。至治元年,英宗遣使即其家俾書《孝經》。二年,賜上尊及衣二襲。是歲六月卒,年六十九。追封魏國公,謚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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