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元年(742),兩位聲名煊赫、風格迥異的人物相遇于大唐首都長安宮苑。一個是權(quán)重四海的冠軍大將軍渤海郡開國公內(nèi)侍監(jiān)首領(lǐng)高力士(690-762),一個是落筆搖五岳、嘯傲凌王侯獨領(lǐng)風騷的天才詩人李白(701-762)。他們相聚在明皇帝李隆基身邊,周旋于沉香亭上、白蓮池畔的清歌曼舞、美酒香花中,這該有多少動人的故事,巧妙的過招吸引人的目光、引發(fā)人的遐想。事實也果然如此。請看李浚《松窗雜錄》:
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移植于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馬名)太真妃以步輦從。詔特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部。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供奉李白,立進清平調(diào)三章……龜年以歌詞進。上命梨園弟子略約調(diào)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之。太真妃持玻璃七寶杯,酌西涼葡桃酒,笑領(lǐng)歌詞,意甚厚。上因調(diào)玉笛以倚曲……自是顧李翰林尤異于諸學士。會高力士終以脫烏皮六縫(靴)為深恥。異日,太真妃重吟前詞。力士曰:始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耶?太真妃因驚曰:何翰林學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賤之甚矣。太真妃頗深然之。上嘗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
還有段成式的《酉陽雜俎》:
李白名播海內(nèi)。玄宗于便殿召見。神氣高朗,軒軒然若霞舉。上不覺忘萬乘之尊。因命納履。白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勢,遽為脫之。及出,上指白謂力士曰:此人固窮相。
這兩則栩栩如生的故事,就是高力士為李白脫靴的原創(chuàng)本。李、段皆晚唐人,晚于李白百年左右。這些材料后被大量引用,寫入正史、搬上舞臺,盛傳人口。加上很多人往往喜歡把玄宗晚年政治腐敗的責任往他身邊的人身上推,高力士的弄臣形象就是這樣塑成的。但,這是真的嗎?首先《松窗雜錄》所講的時間背景開元中就完全不對。開元共二十九年。中是多少,對折算也在十四、五年左右。殊不知貴妃冊封在開元二十四年。開元中哪會有贊美貴妃之詩作?另李白在《代宋中丞作自薦表》亦云:天寶初,五府交辟(推薦),名動京師。上皇聞而悅之,召入掖庭。天寶初入京,寫得明明白白,可謂鐵證,足以否定開元中其說之非。此外,一些與李白有親密交往并為他編詩寫序的人,如:李陽冰、魏顥以及為他作墓碣的劉全白,也都一致認為是天寶初間奉詔入京。更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在《為趙宣城與楊右相書》中說:伏惟相公,開張徽猷,寅亮天地。入夔龍之室,持造化之權(quán)。安石高枕,蒼生是仰。此文作于天寶十四年,是代宣城守趙悅寫的。這里說的楊右相,不是別人,正是楊貴妃的堂兄楊國忠。將楊比為夔龍(舜之賢臣夔與龍),安石(晉謝安字安石),此等夸詞,皆諛言非實。不過,卻從另一側(cè)面反證李白并不怎么嫉恨楊氏兄妹吧。假設(shè)真有貴妃讒逐李白之事,能這樣寫嗎?李浚之說,不足取信,再明白不過了。至于《酉陽雜俎》所載,則更為離奇。試想尊貴風流、曠古一人的李隆基能為被他召來的白衣詩人李白的風采震懾和壓倒而說出這樣進退失據(jù),出爾反爾的話嗎?既然不滿李白的放肆,又怎能要提拔他呢?其不合情理,一想可知。實為文人快意編出的小說家言而已。前人對此早有質(zhì)疑。明人鐘泰華在《文苑四史》即指出恐出自稗官小說。清人王琦在《李太白文集跋》中亦云:后人深快其事(指高力士脫靴),而多為溢美之言以稱之。然核其事,太白亦安能如論者之期許哉。表現(xiàn)了一種冷靜的理性思考。
事實上,促使李白離去的原因,與高力士無關(guān)。高力士作為行事端慎的人,一直好評如潮。他自稱:“供掃酒之余,遂蒙侍從之顧,扶戴明皇,逼畏艱難,大固不敢不密,小亦不敢不誠,事必記心,言無漏口,日慎一日,將二十年。”故有的史書稱他“性和謹少過,善觀時俯仰,不敢驕橫,故天子終親任之,士大夫亦不疾惡也”。這種為人處事作風,不僅與當時的政治形勢有關(guān),也是由他的品行所決定的。他在不少事情上并不附會權(quán)臣奸相。有的事還很有見地。連張說、張九齡、李邕等賢相名臣都尊重有加。這在《全唐文》諸卷中累累提及,不一而足。燕國公張說更為其養(yǎng)父高延福、生父馮君衡、生母麥太夫人三撰碑銘,推許備至。李邕亦有《謝恩命遣高將軍出餞狀》之文。這樣受到皇上與縉紳名臣推重的人,李白性雖豪縱,也必不至無端啟釁,以招禍災。相反,從文獻上考查,高力士與李白的交往,倒有正面的記述。范傳正在《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云:天寶初,召見于金鑾殿。玄宗明皇帝降輦步迎,如見園、綺……他日泛白蓮池。公不在宴。皇歡既洽,召公作序。時公已被酒于翰林苑中。仍(又)命高將軍扶以登舟,優(yōu)寵如是。既而上疏請還舊山。玄宗愛其才,或慮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溫室樹(宮內(nèi)秘聞),恐掇后患,惜而遂之。高大將軍扶李白醉上龍舟,調(diào)護殷勤,這是多么動人的情節(jié)。范傳正是李白的通家子侄。此序真實不虛,堪稱信史。所載與李、段之小說家言竟是如此隔若霄壤。
那么,真正導致李白離去的原因何在?李白的族叔李陽冰在其《草堂集序》中說:出入翰林中,問以國政。潛草詔告,人無知者。丑正同列,害能成謗。格言不入,帝用疏之。認為是翰林院同事進讒言的結(jié)果。另一位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中云:上皇豫游,召白。白時為貴門邀飲,比至半醉。令制出師詔,不草而成。許中書舍人。以張垍讒逐。張垍是何許人?乃故丞相張說之子,明皇帝之嬌婿,當朝駙馬、衛(wèi)尉卿。當時與其兄均以舍人學士任職翰林院,同掌綸翰。可說是李白的同列長官。他的反對自然是一重大阻力。此外諸家所述,大致相同如此。此外李白在《為宋中丞自薦表》亦云:召入禁掖,既潤色于鴻業(yè),或間草于王言。雍容揄揚,特見褒賞。為賤臣詐詭,遂放歸山。因為在那些規(guī)行矩步的館閣諸臣眼里,李白掀天揭地的詩文,放蕩不羈的作派,自然是看不順眼,無法相容的。于是羅織周納,編造惡名,趕走了事。而張垍則充當了這幕丑劇的領(lǐng)頭者。
他是唐玄宗時當權(quán)宦官。潘州(今廣東高州)人,本姓馮。少年被閹,圣歷元年(698)入宮。武則天以其聰慧,令給事左右。卻因小事觸努女皇而一度被逐,宦官高延福收為養(yǎng)子,遂冒姓高。高延福交結(jié)武三思,力士遂得復入宮,為宮闈丞。李隆基為藩王時,力士傾心附結(jié),參與宮廷政變立功。后隆基即位(即唐玄宗李隆基),力士深得信任,擢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知內(nèi)侍省事,累授驃騎大將軍,封渤海郡公。
力士常宿禁中,四方進奏文表,必先過目,小事便自行裁決。玄宗說“力士當上(值日),我寢乃安”,在朝廷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太子李亨(后為肅宗)呼之為二兄,諸王、公主呼之為阿翁,駙馬輩呼之為爺,唐明皇李隆基也不直呼高力士的名字,稱呼他:將軍 。他的資產(chǎn)富過王侯。曾修佛寺鑄鐘,宴公卿,規(guī)定擊鐘一次須納禮錢十萬,諂媚他的人擊至二十杵,少者亦至十杵。高力士自幼與母麥氏失散,他貴顯后,嶺南節(jié)度使探聽到麥氏的下落,于是將麥氏從瀧州迎接到長安。玄宗封麥氏為越國夫人,追贈力士亡父為廣州大都督。
力士平素謹慎,又善于觀察時勢,所以久受寵任,于朝廷內(nèi)外亦無大惡名。而他言事有個特點,叫“順而不諛,諫而不犯”。故其實早在安史之亂之前,玄宗逐漸沉迷聲色,又昏庸任用奸邪之人時。作為皇帝信任的他不僅僅伺候皇帝和貴妃的起居,更重要的是多次警示忠告唐玄宗應提防安祿山擁兵自重,心懷叵測,勸玄宗收回邊事大權(quán)。
這一點,《資治通鑒》有明確的記載:
玄宗逐漸沉迷聲色,十幾年來無意朝政,宰相李林甫探知其意,遂與牛仙客謀劃,增加京畿近道粟賦,又采用和糴之法,以充實關(guān)中。不幾年,京畿蓄積殷富,這更助長了玄宗退隱想法。一天,玄宗于大同殿思神念道,左右無人,便悄悄地對高力士說:“朕自住關(guān)內(nèi)向欲十年,俗阜人安,中外無事,高止黃屋,吐故納新,軍國之謀,委以林甫,卿謂如何?”高力土感到玄宗受李林甫迷惑很深,便極口規(guī)諫玄宗:“林甫用變造之謀,仙客建和糴之策,足堪救弊,未可長行。恐變正倉盡即義倉盡,正義俱盡,國無旬月之蓄,人懷饑饉之憂,和糴不停,即四方之利不出公門,天下之人盡無私蓄。棄本逐末,其遠乎哉?”他還進一步指出:“軍國之柄,未可假人,威權(quán)之聲,振于中外,得失之議,誰敢興言?伏惟陛下圖之。”玄宗聽后一時感到十分不快,但還是覺得高力士言之有理,接著就改變了態(tài)度,說:“朕與卿休戚共同,何須憂慮。”并命左右馬上置酒為樂。天寶十三載(754)六月,劍南留后李宓進攻南詔,喪師二十多萬,楊國忠隱匿不報,玄宗被蒙在鼓里。一天,玄宗卻對高力士說:“朕今老矣,朝事忖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夫復何憂!”高力士立即提醒他說:“臣聞云南數(shù)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陛下將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fā),不可復救,何得謂無憂也!”高力士對時局的看法給昏頭昏腦的玄宗敲了一下警鐘,引起了警覺,當即表示:“卿勿言,朕徐思之。” 高力士的諤諤之言并未能使玄宗改過,依然寵信宰相和邊將。這年秋天,大雨連下六十多天,玄宗以為是上天對他的譴告,私下對高力士說:“自天寶十年之后,朕數(shù)有疑,果致天災,以殃萬姓,雖韋(見素)、陳(希烈)改轍,楊(國忠)、李(林甫)殊途,終未通朕懷。卿總無言,何以為意?”力士即回奏說:“開元二十年以前,宰臣授職,不敢失墜;邊將承恩,更相戮力。自陛下威權(quán)假于宰相,法令不行,災省備于歲時,陰陽失度,縱為輪慮,難以獲安,臣不敢言,良有以也。”再次批評了玄宗不理朝政,寵信奸相的錯誤做法。 唐玄宗晚年的腐朽統(tǒng)治,終于釀成了安史之亂,致使他逃往成都避難。當他聞知太子李亨于靈武即位時,似乎很得意,對高力士說:“我兒嗣位,應天順人,改元至德,孝乎惟孝。卿之與朕,亦有何憂?”高力士聽后,說:“陛下躬親庶務,子有黔黎四十余年,天下無事。一朝兩京失守,萬姓流亡,西蜀、朔方,皆為警蹕之地;河南、漢北,盡為征戰(zhàn)之場。天下之臣,莫不增痛。陛下謂臣曰:‘卿之與朕,復何憂哉!’臣未敢奉詔。臣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死辱之義,職臣之由。臣不孝不忠,尚存余喘。親蒙曉諭,戰(zhàn)懼伏深。”高力士指明了局勢的嚴峻,委婉地批評了玄宗的盲目樂觀思想。
同年深秋,大雨連下六十多天,楊國忠隱沒真情,天下無敢言災者。玄宗以為是上天對他的譴告,私下對高力士說:“自天寶十年之后,朕數(shù)有疑,果致天災,以殃萬姓,雖韋(見素)、陳(希烈)改轍,楊(國忠)、李(林甫)殊途,終未通朕懷。卿總無言,何以為意?”力士即回奏說:“開元二十年以前,宰臣授職,不敢失墜;邊將承恩,更相戮力。自陛下威權(quán)假于宰相,法令不行,災省備于歲時,陰陽失度,縱為輪慮,難以獲安,臣不敢言,良有以也。”在無人敢言的情況下,他能再次“諫而不犯”,直言批評了玄宗不理朝政,寵信奸相的錯誤做法,給玄宗敲了一記警鐘,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可惜,開始玄宗還聽,說得多了,皇帝就不高興了,終是沒有聽從。直到楊貴妃殞命馬嵬坡(一說流亡海外),唐玄宗才悔恨交加,說:“悔不聽卿言,致有今日之禍!”
安史之亂中,他隨玄宗奔西川,行至馬嵬驛時,“軍士圍驛,上聞喧嘩,問外何事,左右以國忠反對,上杖屨出驛門,慰勞軍士,令收隊,軍士不應。”上命高力士問緣由,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對曰:“‘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上曰:“朕自當處之。”入門,杖傾首而立。久之,京兆司錄韋諤前言曰:“今眾怒難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決!”因叩頭流血。上曰:“‘貴妃長居深宮,安知國忠反謀!’”在此關(guān)鍵之時,高力士進諫曰:“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愿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上乃命力士引貴妃于佛堂,縊殺之。輿尸置驛庭,召玄禮等入視之。玄禮等乃免胄釋甲,頓首請罪,上慰勞之,令曉諭軍士。玄禮等呼萬歲,再拜而出,于是始整部伍為行計。”.
馬嵬驛楊貴妃被處死,千余年來憑說紛紜。在當時護駕軍士群情激憤的危急情況下,高力士為了保護玄宗逃亡,也只能勸皇帝采納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的主張,采取犧牲貴妃以平息軍憤的無奈辦法。
玄宗入蜀后,先前與高力士同受寵信的官居三品的內(nèi)侍監(jiān)袁思藝投降安祿山,高力士則因從幸成都、護駕有功進封齊國公。肅宗即位后,帝聞肅宗即位,玄宗“喜曰”:吾兒順天應人,改元至德,不忘孝乎,尚何憂?”力士曰:“兩京失守,生人流亡,河南漢北為戰(zhàn)區(qū),天下痛心,而陛下以為何憂,臣不敢聞。”的確,不僅肅宗即位時的戰(zhàn)況是不容樂觀的,在復雜殘酷的宮廷斗爭中,玄宗返回長安后肅宗對乃父的態(tài)度,也絕非玄宗所愿的“不忘孝”。疾風知勁草,危難之際,高力士既對唐玄宗忠心耿耿,追隨身旁,又能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把握時機,及時進諫,提醒玄宗,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可謂處事干練的忠臣,
西京收復后,他隨玄宗返回長安。肅宗上元元年(760),因保護禪位的玄宗,為當權(quán)的宦官李輔國所惡,被流放巫州(今湖南黔陽西南)。寶應元年(762)赦還,至朗州(今湖南常德)卒。
據(jù)史料記載,安史之亂平息以后,玄宗被迎接回朝,并尊為“太上皇”。兒子肅宗不希望太上皇管朝政,兒媳、肅宗的皇后張良娣及太監(jiān)李輔國就暗中配合,常常挾制迫害玄宗,一般舊臣,早都忙著投靠新主子邀寵去了。倍感寂寞的唐玄宗,左右只有一個人陪伴,那就是高力士。
上元元年即公元760年,以擁戴肅宗有功的大宦官李輔國乘肅宗父子之間的矛盾,誣奏玄宗與高力士“日與外人交通”,又借口‘請?zhí)匣实教珮O宮游玩’,強行把玄宗遷往西內(nèi)。玄宗騎馬行至睿武門,卻被忽然涌上的五百名手執(zhí)出鞘兵刃的禁軍攔住了去路。為首的正是李輔國,他傲慢道:“陛下說,太上皇居住的興慶宮太過狹小不便,請您去太極宮居住!”玄宗受了驚嚇,幾乎掉下馬來。高力士連忙扶住玄宗,走上前去厲聲面斥李輔國:“五十年太平天子,李輔國汝舊臣,不宜無禮,李輔國下馬!”李輔國不覺失轡而下,又看了他一眼,遂冷笑道:“高公公,真沒想到事到如今,你怎么還那么不懂事?”言罷便一刀砍死了高力士身邊的一名小宦官。高力士面對李輔國的威脅面不改色,直接對那五百騎兵喊話道:“太上皇誥曰,將士各得好生!(大家辛苦了!你們在太上皇面前拔刀攔路,就不怕犯王法么?!)”他的氣概把李輔國和五百禁軍紛紛鎮(zhèn)住了,皆慌忙收刀下馬跪倒齊呼“太上皇萬福”。局面算是初步穩(wěn)定了下來,但高力士是個明白人,知道重回興慶宮已是不可能的了,唯一能做的只有保護玄宗安全了。怎么辦呢?他就直盯著李輔國道:“李輔國攏馬!”李輔國看了看他,只好悻悻然過去把馬韁拉住,這樣一來,他與李輔國兩人一左一右牽著玄宗的馬,平安把玄宗護送到了太極宮。宮門關(guān)上之后,李輔國才得以帶兵離去。而玄宗握住高力士的手已是淚流滿面,說:“微將軍,阿瞞(玄宗小名)已為兵死鬼矣!”
高力士的行為,深深得罪了李輔國,不久李輔國就勾結(jié)張良娣私下詔書:“上元初遭謗遷讁安置巫州,知與不知,皆為嘆息。”將高力士強行從玄宗身邊拖走,所以才會有了后來的流放,平素行事謹慎的他,為了玄宗,不惜得罪權(quán)勢滔天的李輔國,是怎樣的忠心?應當說,這個榮與辱大起大落的著名宦官,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里,做到了一個古代忠臣的所能做的一切。
史料記載,力士至巫州時,隨從不過十幾人,所余衣糧,僅夠數(shù)月之用。翌年,第五琦也謫至夷州,與高力士萍水相逢,兩人飲酒敘談。高力士回顧往事,無限傷感,即席賦詩曰:“煙薰眼落膜,瘴染面朱虞。”之后,對左右說:“宰相猶如此,余何以堪!”左右聽了,無不涕泗交流。寶應元年(762年)四月,玄宗和肅宗相繼去世。李豫即位是為代宗,改元大赦天下。流放于巫州的高力土遇赦回京。六月,他得到玄宗去世的噩耗,“號天叩地,悲不自勝”,每一號慟,數(shù)回氣絕。七月,到朗州(今湖南常德)時由于哀毀過度,哽咽成疾。他對左右說:“吾年已七十三,可謂壽矣。官至開府儀,可謂貴矣。既貴且壽,死何恨焉。所恨者二圣升遐,攀號不逮;孤魂旅櫬,飄泊何依?”八月八日在朗州開元寺的西院去世。代宗以高力士為前朝耆舊,保護先帝有功,遂詔令恢復他過去的官爵,并贈揚州大都督,許配葬玄宗的泰陵。
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宦官的地位非常奇怪,因為他們在生理上缺失了男人最在乎的部分,所以雖然身處泱泱大國的權(quán)力和財富中心,卻往往在人格和心理上扭曲和不完整。傳統(tǒng)戲劇里,宦官統(tǒng)統(tǒng)扮演著小丑的角色,要么陰險狠毒,要么溜須拍馬,他們只要一出場,都是手執(zhí)拂塵的白臉奸臣樣。在當代的影視劇里,宦官往往也沒什么好貨色,放眼望去,只要是那些面敷白粉,嘴唇暗紅,捏著蘭花指,行事娘娘腔的家伙,必是宦官無疑。因此,我總是想不明白鄭和怎么會是個宦官?據(jù)記載,三寶太監(jiān)有著一身好武藝,身體強壯,辦事得力,有著將軍的風范,怎么也不能和宦官太監(jiān)的形象搭上邊。不過,今天我要議的不是鄭和,而是另一個好宦官:高力士。
高力士,本名馮元一,一生侍候過武則天、唐中宗、睿宗、玄宗四個皇帝。一說他是孤兒,年幼無依,各處流浪,后被宦官高延福收為養(yǎng)子,改名高力士。另一說他出生名門,是隋朝大將后裔,幼年生活在廣東,曾祖馮盎為廣、韶十八州總管,祖父馮智玳為潘州刺史,后因父親獲罪被“裂于冠冕,籍沒其家”,馮元一時年11歲,免死被閹,進宮做了小宦官侍奉武則天。由于某次觸怒女皇而被趕出宮,困頓中遇見高延福,兩人結(jié)下了父子之情。這兩種說法中,我比較相信后者,依高力士的行事和性格,應該是幼年時見過大世面、受過良好地教育,不然,被趕出宮的小太監(jiān)成千上百,為何高延福獨獨看中了他?多年后地位高權(quán)重,有很大一部分也有賴于幼年時打下地良好基礎(chǔ)。
至于高力士在宮中風風雨雨幾十年,怎樣交結(jié)李隆基,成為其心腹,怎樣幫助玄宗登上帝位,怎樣盡心服侍明皇,又是怎樣促成了楊玉環(huán)和唐玄宗這一段驚世駭俗的不倫愛情,不在本文章所議范圍內(nèi),因為大家對這些一定很熟悉了,我再重復,便是多此一舉。
李白詩好,人人皆知,高力士能詩,恐怕是知者寥寥。
下面是高力士的一首“詠薺”亦名《感巫州薺菜》:
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夷夏雖有殊,氣味終不改。
此詩毫無文采,常人寫出來,定會遭人笑話,但是已是77歲高齡的高力士在流放途中作此絕句,卻句句都透著凄涼勁和忠誠味兒,讓人讀著心里不是滋味。據(jù)《新唐書本傳》:力士行前曰:臣當死已久,天子哀憐至今。愿一見陛下顏色,死不恨。李輔國不許。遂開始了他那一去不復返的悲壯旅程。借物明志,表現(xiàn)了縱有滄桑巨變,而不改本色的高尚操守。后人亦有詩云:“列戟依稀舊闬閎,中涓聲勢傲公卿。殿頭雅有天人望,鄉(xiāng)曲猶傳驃騎名。何處珍樓還突兀,于今香樹幾枯榮。野花開遍閑朱紫,不及巫州薺菜生。”;“夜深吟<詠薺>,掩卷淚滿裳。”薺是一種野菜,很多南方人喜歡用它包餛飩吃,估計如今地年輕人都不認得這種黑覷覷地小東西。在開元盛世,吃野菜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窮人,一種是富人,窮人吃它為了裹腹,富人吃它為了換口味。所以,在富者云集的長安城,薺菜論斤賣,而在人少地廣地農(nóng)村遍地都有,需者自掘。高力士在詩中自喻為薺,相當貼切:他在長安很高貴,而在流放地巫州卻無人理睬,即便如此,他的忠心卻有如薺菜那樣“氣味終不改”,他的心時時向著玄宗、肅宗和大唐的天下。所以,他的死也相當悲壯:“高力士遇赦還,至郎州,聞上皇崩,號慟,嘔血而卒。”民間傳說更加繪聲繪色,說高力士聽到玄宗死亡的消息后,慟哭不已,絕食七天,最后嘔血而亡。
他的功,遠遠大于他的過,況且,就沖著他對李隆基的一片忠心,就足以推翻太監(jiān)們“阿諛奉承,見風使舵”的面具化形象。李贄在《史綱評要》中指出高力士真忠臣也,誰謂閹宦無人!是摒棄了傳統(tǒng)偏見的中允不二的儻論。
以下摘自《明皇雜錄》原文“高力士既譴於巫州,山谷多薺而人不食,力士感之,因為詩寄意:「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夷夏雖有殊,氣味終不改。」其後會赦歸,至武溪,道遇開元中羽林軍士,坐事謫嶺南,停車訪舊,方知上皇已厭世。力士北望號泣,嘔血而死。張少悌所寫的高力士墓志中有清楚的記載:“寶應元年,有制追赴上都,中路聞天崩地圻,二圣下席,長號泣血,勺飲不入口,惜攀髯而無及,俄易簀而長辭。其八月八日終于朗州龍興寺,享年七十三。輿櫬至京,恩制贈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大都督,仍陪葬泰陵。”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著名的唐史專家胡戟這樣評價高力士:“他有歷史局限性,但他也為唐王朝的中興寫下了濃重的一筆。對比唐王朝爾虞我詐、親情泯滅的殘酷斗爭,他對唐玄宗致死不渝的忠誠,無疑是閃爍著人性光輝的一個亮點。”
當然,除了忠心,高力士不同于歷代其他知名宦官地地方還有很多;其中就有他是歷史上首位娶妻的宦官。一個不算男人的男人,要老婆做什么?或許年輕時候我也會這樣想,不過現(xiàn)在我的想法卻不一樣。妻子是什么?難道只是男人的生理伴侶?如果是這樣,妻子和妓女就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分別。一個人生理的不完善,并不意味著可以剝奪他感情的需要;據(jù)傳,妻子呂氏是高力士在少年流浪時相認的,后來雖然他身為宦官,呂氏仍然心甘情愿地嫁進了門,后來呂氏的母親去世,葬長安城東,葬禮十分隆重,朝廷內(nèi)外看著高力士的面子,爭相前往祭奠,自呂家至墓地,送葬的車馬連在一起,十分壯觀。如此看來,這樁婚姻并沒有什么可非議的。而且我還在想,這樁首次發(fā)生在宦官身上地婚姻或許也便是同類婚姻中最美好和單純地一例,往后那些權(quán)傾一時的太監(jiān)們迎娶的三妻四妾,恐怕真情實意者少而攀權(quán)附貴者多。相比他們來說,高力士算是幸福的了。
現(xiàn)在陜西省蒲城縣保南鄉(xiāng)有一座金粟山,山上便是玄宗陵,失去楊貴妃的唐明皇在此安息了千余年。在這壯觀的玄宗泰陵邊,有一個黃土堆,破敗而且很不起眼,但就在這黃土下,長眠著玄宗最忠實的仆人――高力士。這個黃土堆,是玄宗唯一的陪葬墓。
或許是玄宗在做太上皇的最后幾年孤苦時光中,終于把人世的冷暖炎涼,繁華喪亂都經(jīng)歷過,看清了所謂君臣父子的關(guān)系的實質(zhì),不過是赤裸無情的利害關(guān)系而已。朝廷上下的冷暖切換、人事更迭,那些當初甘愿為他當牛做馬的奴才和大臣們,只不過是他榮華富貴的附帶品,他終于明白,真正能屬于自己的,除了和楊玉環(huán)的那場傾心之戀,便是與高力士一起打拼天下的主仆兼兄弟之情。美人已不可尋,唯有力士還在遙遠的巫州為自己流淚,所以在死前,玄宗親點其為自己唯一陪葬之人。也許,唐明皇生前賜給高力士的財富不計其數(shù),但唯有這封遺詔,才真正顯示了在這位皇帝心中,高力士早已不是奴才的身份,而是超越了君臣,超越了主仆,是朋友,是兄弟,是唯一可與之交心,與之榮辱與共的人。那是一種生死與共的知己情誼……不離不棄、生死不渝。或許也是因為知道這個,力士不愿讓明皇在九泉下孤獨,盡早趕了去,在地下再續(xù)這份只有他倆才明白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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