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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經(jīng)歷連婚赴新任 秀才因舊締良緣

  這日,周侯爺午后著人送了兩盒枇杷果,四桶松花變蛋,兩瓶酒餞荔枝,兩匣山楂糕。賈政收了,送來里邊。那天已交掌燈,王夫人拜了佛,打開一看,是枇杷果,知道芝哥兒愛吃此果。因到園中叫他進來,就把兩盒枇杷果都給了他,叫秋紋拿到寶釵房里去。芝哥兒也同去了。此時柳五兒已與焙茗圓房,木在屋里伺候。文杏接了盒子,寶釵叫秋紋到屋里,賞了他幾個點心,著鶯兒倒茶給他吃。秋紋吃完了,方才回去。芝哥兒檢枇杷果子極肥大的,送與寶釵吃。寶釵摸著他的頭,笑著說道:“做了秀才,還這樣愛吃果子,像個小阿子樣。這個你愛吃,我通給你吃罷。”芝哥兒到底拿個頂大的,讓寶釵吃,他方才吃了數(shù)個,才睡覺去。
  他自進學后,就不跟王嬤嬤睡。里身另打暖炕,安著碧紗櫥,掛了帳子,錦衾繡褥,另自安眠。王嬤嬤安張床,靠南向門設了鋪,伴著他睡。外間屋寶釵帶著鶯兒、文杏睡。鶯兒已許了焙茗鋪子伙計為室,尚未嫁出,也不過一兩年了。遂把田媽的女兒愛奴挑了,即名愛兒。又挑吳新登的女兒碧鬟,留在房中伺候芝哥兒。王夫人的玉釧兒特配了林管家的第三兒子,早晚也要圓房,遂挑了鄭華的女兒貴姐,改著貴兒,學習照管箱柜的事。
  再說賈環(huán),從收了彩云,又議敘府經(jīng)歷,便知自愛。不與素日匪友往來,所以前日王仁那件事,與賈環(huán)毫不沾涉。榮府門第,賈環(huán)又是候選辟兒,”就有媒人來提親事。高低不對,后來范閣學有個女兒,轉(zhuǎn)托董姑爺作媒,向賈政提及。賈政因與王夫人商量,就允了這事。一切下定行聘,無不豐盛。到了六月二十五日,——賈環(huán)每單月投供。這日忽選了河南衛(wèi)輝府的經(jīng)歷。離京不遠,缺也做得。報至府中,大家歡喜。賈環(huán)伺候月看的大人驗看過,方候著對月領憑。賈政同王夫人說:“環(huán)兒此去,不如替他娶范家媳婦同行。省得后日一番事體。”王夫人說:“老爺說得很是。就煩董姑爺過去一言。”誰知范閣學亦有此意,正欲來說。聽了董姑爺?shù)脑挘瑹o不愿意。遂即擇了七月十六吉日迎娶。一時轎馬之隆,鼓樂之盛,與賈蘭娶聞小姐不甚懸隔。賈環(huán)像貌雖不大開展,然居氣養(yǎng)體,亦自不同。過了回六住九,就領了憑。
  已到:八月秋闈時候,大家又忙著芝哥兒下場的事。閔師爺自家替芝哥兒買了卷子,打點進場。原來芝哥兒到了京,因赴南闈不便,賈政替他同虎哥兒捐了貢,好下北闈。闔府皆想芝哥兒這回再無不中的,芝哥兒照常吟誦,毫不在意。閔師爺甚是疑心。那知到了初六日,點考官時賈蘭點了房官,梅御史點了內(nèi)場監(jiān)試。芝哥兒皆例應回避了。他也視有若無,讀書仍舊。閔師爺才想起他說的“只怕未必”的話來,著實詫異。
  薛尚義未入場時,芝哥兒替他擬了二十個題,叫他做了又做。替他又改了數(shù)處,叫他念熟了。一日,與閔師爺閑話間,說起虎哥兒年紀太小,只怕今科未必完場。芝哥兒說:“先生瞧著,只怕還要中呢。豈有完不了場的理?”初十日出了頭場,誰知題目就是芝哥兒改過的。虎哥兒念熟,一字不移,就謄上了。閔師爺看了文章,心中越發(fā)奇異的了不得。到虎哥兒三場策論,亦皆穩(wěn)稱,竟有個望中的意思。薛蝌殊不深信。
  那日李紈身上有些不快,李紋、李綺兩個妹子來看,王夫人留著住下。李綺近又添了女兒,留在家里,將他大女兒康姑帶來。薛姨媽同邢岫煙皆來問候,李紈見無大病,皆就坐下說閑話。
  吃過飯,寶釵忽然說道:“我今日要提頭親事,不知可使得否?”便拉了邢岫煙到自己屋里去,坐了一會,就把李綺也邀到賈蘭的房內(nèi),把己意也說了。李綺卻甚愿意。寶釵才到李紈處向著薛姨媽、王夫人及眾人說道:“虎哥兒已進了學,尚未定親。生的人材篤厚,氣概不俗。康姑娘也未受人家的聘。今欲撮合兩家,結為秦晉,豈不因親而親?未知二位老太太以為何如。”薛姨媽未及開言,王夫人說:“這事甚好!但不知可愿意否?”寶釵道:“媳婦已背地先問了兩家,皆是情愿的。但皆要回家商量,再行定局。”王夫人道:“這才是。”邢、李二人當下便覺親厚了好些。次日回去,各家議定。薛蝌固是喜歡,甄寶玉因是王夫人提的親,也就應了。遂煩蘇又卿、程日興為媒,擇日通柬,下了定,兩家就成了姻好。
  不多幾日榜發(fā),虎哥兒就在董翰林房里中了一百二十二名舉人。聚魁堂大主考圈了數(shù)處,皆是芝哥兒改的。文章有神,遇合有道。薛尚義名掛榜上,誰敢說是窗下遇著的?虎哥兒見過房官,知其備細,回來替芝哥兒大拜了四拜,謝他兩次成全之德。外雖姑表,內(nèi)即親弟兄亦不及了。虎哥兒感激芝哥兒不必言,惟閔師爺佩服賈茂叔通神,直不敢友道相待。大小事皆來請教。說來平平,后卻無不奇驗。薛尚義拜座師,會同年,忙個不了。薛姨媽、邢岫煙喜歡的一連請了幾日客,吃了幾席酒,才把這道喜的事完了。賈蘭又收了許多門生,亦甚得意。
  到了臘初,端木楷到京,說起途中遇著賈環(huán),在德州盤桓了一日才分手的。原來賈環(huán)領了憑,又耽擱兩月,到十月二十后才起身。又在天津有事,住了半個多月。端木楷所以在德州遇著。論理賈環(huán)往河南去,本可不走德州,因有事到天津,故此繞路。賈環(huán)直到封印前才到衛(wèi)輝,上了任,見過本府及同城僚友。又上省見巡撫,藩司,繳了文憑,才回來署中辦事。府經(jīng)歷原屬閑曹,各上司推賈政面上,就在春正開印綁,委他去署商丘縣知縣。賈環(huán)來時,賈政恐無幕友相幫,閔師爺薦了一位朋友倪存仁,筆下卻好。委了縣印,上司皆薦相公,自家又請一位管刑名的先生楊在昆,隨到任去。
  這商丘北枕黃河,西通川陜大路,最為繁鉅。賈環(huán)接印綁,時值黃河北岸報險,上司派了許多工料,兼調(diào)民夫防汛。那會正值農(nóng)忙,賈環(huán)一時任性,將防汛派夫用文書搪塞回去。河道體撫、藩之意,又看賈政,遂將此段改撥他縣。以致民情大悅,將所派工料不日湊齊,運至北岸工所。此刻巡撫河院因堤工報險,正在日夜搶護,需料甚急。別縣皆未趕到,恰值河水陡長,險工勢有蟄卸,虧得商丘料物湊手,不至涌決,喜慶安瀾。二位大人著實嘉賞,記了大功三次。俟報奏秋汛時,附折保舉。賈環(huán)大喜,回至縣內(nèi),百姓又皆感激。真是無意中得此名利兼收之事。
  再說這黃河,歲有沖溢,最為河南大患。不惟田地淤沙,好地成了廢產(chǎn)。即此撥夫辦料,通省皆受其累。往往積日累月,廢了多少工夫,多少料物,下樁披溜,負土填柴,漸漸將要合龍。無奈此河自雍梁以來,受山根石逼,其性易怒,又合汾、洚、伊、洛各河之水,勢更狂恣。中州土性松衍,伏秋天氣,又值溽雨時行,往往功虧一簣。所辦工料,不能報銷,上司無可如何,攤派通省州縣分賠。如斯者,不一而足。即不受河患之處,無不因之致害。惟有另挑月河,引歸故道。然集通省民夫,不能刻期竣事。其中弊竇亦難縷述。幸而挑成,已不知用如許帑項,墊賠幾多民力,恐亦得不償失矣。所以賈環(huán)一角空文,即令小民感戴。饑者易食,渴者易飲,良有以也。
  賈環(huán)署任八個月,本官回任,即至起身之時。眾百姓皆焚香載道,脫靴建石,這也算是做官的不遺父母之羞了。況這個名聲傳到上憲耳內(nèi),亦無有說不是的。秋后報汛,本上果然把賈環(huán)保舉了一筆。即奉旨交部議敘,部里有人即議了“堪膺民社,俟任滿時照例推升。”復奏上去,奉旨:“賈環(huán)既經(jīng)該撫等專折奏請,不必任滿,即留河南,以知縣即用。欽此。”報到榮府,賈政、王夫人盡皆歡喜。河撫接了此旨,亦甚得意。過了個月,就把賈環(huán)提了陳留縣知縣。宦途如斯,原無足異。
  再說端木楷到了都中,芝哥兒回過賈政,就把他留在舊日學房中作寓,以便朝夕劂切。賈政許了,端木楷就在賈府住下。虎哥兒每日盼望張越存先生來京,同下會場。芝哥兒只是笑,不做聲。后來有他同鄉(xiāng)人來會試,才知越存得了個癱癥,一時不能痊可,這科不能來了。
  臘盡春回,又早會場在邇。賈蘭備了酒,稟過賈政,凡親友門生要下會場者,皆請赴席。那時芝哥兒亦在坐,閔師爺同端木楷、李云龍皆拉住芝哥兒,問他此科得失。芝哥兒說:“我又不會大六壬,何知休咎。咱們同是讀書人,將來怕不得意?就做同年,也是常事。何必如是著急。”閔師爺獨得芝哥兒的口訣,說道:“得做同年更好。”眾人不過做口頭話兒聽了。虎哥兒又要芝哥兒擬題做文,芝哥兒說:“還早哩。小小年紀,就想中進士呢。”說著話,大家又談了些場中的事。吃過飯,也就散了。到后來會榜發(fā)時,在座的人一個也沒中。端木楷、李云龍仍舊留京讀書,不肯回去。
  四月初,薛蟠卻回來了。見虎哥兒中舉了,與甄府又新接親,心中甚喜。連年自己在外,薛蝌在內(nèi)經(jīng)管,漸漸家業(yè)復舊,所借的賈府銀子,利錢數(shù)年不問,已將近二萬六七千兩了,仍在鋪內(nèi)使著行利。便又開座當鋪買賣也算剩錢。又見自己的女兒——乳名阿嬌,就是《石頭記》中甄士隱所說“要救女兒產(chǎn)難”時所生的。今年已十七歲了,千伶百俐。女工而外,最喜吟詩論古,皆是香菱自己教的。現(xiàn)在尚未許字于人。就懶于出外,每日在當鋪中照應,也不負氣飲酒。這就是薛家該當發(fā)跡,所以才有此金不換的事體。
  到京后,就先拜賈政,送了些湖縐、杭綢及如皋的刷絨掛畫,各樣精巧的扇子。賈政收了,就留他便飯。問了會南邊買賣,又說起虎哥兒,“小小年紀就列賢書,真是前程遠大,難以限量。但貴虛心求益,不可自足,就是大成之器了。”吃過飯,賈政又問起海塘事來。薛蟠說:“連年海潮平穩(wěn),塘工無事。惟聞近來溫臺一帶海疆,又不甚寧靜。只怕仍要動兵。”賈政就沒往下問。喝了茶,薛蟠到后頭見了寶釵,便各自回去。
  賈政次日上衙門,就聽說派了甄嘉言安撫海疆,已有旨了。
  那時工部右侍郎出缺,奉旨將賈政升了。一時賀客盈門,謝恩到任。
  聞翰林也升了少詹,曹編修得了侍讀,董翰林轉(zhuǎn)了庶子,甄寶玉由郎中記名以補缺知府用,大家紛紛致賀,倒忙了二十余日,方才吃完喜酒,送罷賀儀。
  賈政到工部任后,值河南報銷冊到,十分中準銷了八分,余著該撫另行實估,造報再核。就是暗暗照應。河撫豈不知感。
  賈環(huán)在陳留,為了一件人命,著實礙手。陳留縣南有個財主,甚不安靜,叫著暴子慕。家資富有,與賈環(huán)平素相好。離城六里,住在韋村。這村中多姓韋,有個秀才叫韋佩,年已望六,因年饑失館,借過暴家五兩銀子,本利盤剝,不過五年,,就欠到二十八兩。暴子慕知韋佩有個女兒,喚做義姑,貪其姿色,故意數(shù)年不問。這日,忽然本利全數(shù)逼著要還。韋佩老而且貧,計無所出,遍貸里門,無一應者。捱了兩日,暴子慕動怒,就把他女兒叫眾惡奴搶了家去,還逼著韋佩,叫他寫張賣契,方才放他回去。這義姑被暴家強自搶去,逼他成婚。暴子慕見他不從,打了兩頓,夜間便投環(huán)自盡了。暴家仗有賣契,亦不介意。
  誰知韋村中有個血性人,叫韋尚志,聽見族中韋佩的女兒叫人搶去,便糾合同族,湊足二十八兩銀子,親到暴家,同韋佩來贖他女兒。彼時義姑已死了三日,暴家執(zhí)實賣契,不肯交贖。講了兩日,韋家就有風聲,知義姑已自縊了。韋尚志寫了呈子,叫韋佩去縣里告。呈子中便有“威逼想致斃命,暴子慕不肯收銀,情可概見。致求交出女兒,情愿倍贖”等語。賈環(huán)雖與暴家相好,見有人命相連,自得準了,出差來兩家集訊,暴家卻使了手眼,匿不到案。韋尚志便叫韋佩府里告了。韋家不知義姑自縊實據(jù),只以“搶奪幼女,備價不贖,顯有威逼戕命情弊。控縣集訊,暴子慕恃財,抗不到案,為詞具控。”府里批了個“仰陳留縣秉公訊明申報奪”。這件事就延擱下了。
  不意暴子慕為人強橫,遇下無恩。有個家人趙琦,一言不合,打個半死,還要送官。趙琦得便逃脫,找到韋佩家里,備言“義姑守貞不辱,被打自縊情事,現(xiàn)在埋尸花園”,告訴了韋佩一遍。就請了韋尚志來商議。韋尚志說:“這可不是口說的。我家因有一張賣契,諸事嘴短。你若肯做證見,則我等恩有重報,斷不敢忘了。”趙琦道:“我是一番不平之氣所激,有何不可做證見呢。”韋尚志遂又寫了呈子,叫韋佩去臬司處具控,就以“威逼人命,賄行不理”為詞,寫了趙琦的證據(jù)。韋尚志糾合同族,也在臬司處遞了一張公呈。呈內(nèi)敘的情節(jié)與韋佩也大同小異。臬司就批了“提卷親訊奪”,行下牌來到陳留縣。那賈環(huán)方著了急,覺到事體有些礙手,遂親自帶了人卷來開封,仗著暴家的錢好來安頓,各上司衙門均得稟見。恰值賈政此番照應,撫臺見了賈環(huán),甚是優(yōu)待。并問何事到省,賈環(huán)見撫臺相待逾格,仗著膽,便將“韋佩這件事因暴家有張賣契,而義姑死無確據(jù),尚未訊結,韋尚志就唆韋佩上訟”,等語,稟了撫臺。又稟“因解人卷,故此親來。”撫臺說:“這也不甚要緊,”你并沒訊斷。可輕可重,與你皆不相干。待按察來見時,我替他說。”賈環(huán)即叩頭謝了,告辭出去。
  次早,臬司見了撫院,便將這事替賈環(huán)委婉說了。臬司如何敢拗撫臺,遂將此事批了“開封府會同囟公在省衛(wèi)輝府訊明詳報。”就把人卷發(fā)到開封府來。開封府知是撫臺之意,便授意叫他們外頭講和。著暴子慕多用銀子,替義姑從厚殯葬,問他個契買士人閨女不合的重罪,律杖八十,折杖四十板。義姑因負氣不肯服役,自縊身死,再斷葬埋銀兩給韋佩,領葬完案。韋尚志、韋佩等見撫臺作主,不敢強爭。因得許多銀兩,又替義姑出了氣,暴子慕問了杖罪,從厚殯葬,也就從權了結。賈環(huán)辭謝了各上司,脫然無事,回陳留縣去。若非朝有賈政,這事恐未必如此斷結。嗣后賈環(huán)就留心詞訟,不敢徇情輕視了。
  再說閔師爺因蘭哥兒有許他與端木楷做同年之語,榜發(fā)不驗。過了許多時,獨自到瀟湘館,細問其故。芝哥兒說:“我不過隨口話,咱們皆是讀書人,將來怕不得意?就做同年,也是常事。我非神仙,就敢許定這一科嗎?”閔師爺細想此言,果是如此。便坐了,談會文章,方別了去。虎哥兒又進來,煩芝哥兒做篇賀八十生日的文。芝哥兒說:“你明日來取。”便留虎哥兒到寶釵屋里吃了飯,才叫回去。
  河南學院出缺,就點了曹紫庭去做學政。會場期遠,李云龍、端木楷皆請了去,隨棚看文。又無礙于讀書,且得游覽中州人物山水。二人亦甚情愿。束修厚薄,任便不拘。就收拾了行李,別過芝哥兒,謝覓政,辭賈蘭,即同曹紫庭起身同去。芝哥兒稟了賈政,特地送他兩個及曹姑爺,出城外方回。
  到了門前,忽見有人擔著芍藥,連根帶土賣的。芝哥兒下了車,便叫焙茗去講價錢,將他這擔芍藥全數(shù)買下。就著林天錫同焙茗種在大觀樓的左右兩塊隙地上,逐日澆灌,遂易長成。芝哥兒一時高興,便也過而不問。不知此花有何征驗,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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