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與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說給她們備辦去?！币u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gè)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四個(gè)人，每人三錢銀子，她們告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yù)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說了，已經(jīng)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gè)人單替你過生日。”寶玉聽了，喜得忙說：“她們是哪里的錢，不該叫她們出才是。”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她偷的呢，只管領(lǐng)她們的情就是?！?BR> 　　寶玉聽了，笑說：“你說得是?！币u人笑道：“你一天不挨她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鼻琏┬Φ溃骸澳闳缃褚矊W(xué)壞了，專會(huì)架橋撥火兒?！闭f著，大家都笑了。寶玉說：“關(guān)院門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huì)子關(guān)了門，人倒疑惑，索性再等一等?！睂氂顸c(diǎn)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小燕一個(gè)跟我來罷?！闭f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小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她倒喜歡得很。只是五兒那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家去又氣病了，哪里來得！只等好了罷?！睂氂衤犃?，不免后悔長嘆，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不曾?！睂氂竦溃骸拔覅s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她就是了。”說畢，復(fù)走進(jìn)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shí)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jìn)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gè)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她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好關(guān)門了?！敝灰娾t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北娙硕夹φf：“哪里有這么樣大膽子的人?！绷种⒓业挠謫枺骸皩毝斔铝藳]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jìn)來歇歇?！庇纸校骸耙u人，倒茶來?！绷种⒓业拿M(jìn)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得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gè)讀書上學(xué)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闭f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得是。我每日都睡得早，媽媽每日進(jìn)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jīng)睡了。今兒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玩一會(huì)?！绷种⒓业挠窒蛞u人等笑說：“該沏些個(gè)普洱茶吃?！币u人晴雯二人忙笑說：“沏了一盄子女兒茶，已經(jīng)吃過兩碗了。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xiàn)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一碗來。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這些時(shí)，我聽見二爺嘴里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時(shí)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后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里沒有長輩?！睂氂裥Φ溃骸皨寢屨f得是。我原不過是一時(shí)半刻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口，不過玩的時(shí)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dāng)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xiàn)從老太太、太太屋里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它不得。這才是受過調(diào)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qǐng)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息?！蹦橇种⒓业囊褞Я吮娙?，又查別處去了。
　　這里晴雯等忙命關(guān)了門，進(jìn)來笑說：“這位奶奶哪里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摈暝滦Φ溃骸八膊皇呛靡獾模可俨坏靡惨Ｌ嶂﹥骸Ｒ蔡岱乐伦吡舜篑迌旱囊馑?。”說著，一面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圍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闭f著，大家果然抬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gè)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yùn)了來。兩個(gè)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
　　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北娙诵Φ溃骸澳阋撃忝?，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睂氂裥Φ溃骸斑@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huì)子還慪我，就不好了。”眾人聽了，都說：“依你?！庇谑窍炔簧献?，且忙著卸妝寬衣。一時(shí)將正裝卸去，頭上只隨便挽著[上髟贊]兒，身上皆是長裙短襖。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夾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gè)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gè)先劃拳。當(dāng)時(shí)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絨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jié)一根鵝卵粗細(xì)的總辮，拖在腦后。右耳眼內(nèi)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gè)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gè)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得眾人笑說：“他兩個(gè)倒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gè)。”
　　襲人等一一的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劃拳，雖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們一口罷了?！庇谑且u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tuán)團(tuán)坐定。小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張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個(gè)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窯的，不過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干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
　　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gè)令才好?！币u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別大呼小叫，惹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shí)字，可不要那些文的?！摈暝滦Φ溃骸澳明蛔釉蹅儞尲t罷?！睂氂竦溃骸皼]趣，不好。咱們占花名兒好?！鼻琏┬Φ溃骸罢牵缫严肱@個(gè)玩意兒?！币u人道：“這個(gè)玩意雖好，人少了沒趣?！毙⊙嘈Φ溃骸耙牢艺f，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請(qǐng)了來玩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襲人道：“又開門合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呢？”寶玉道：“怕什么！咱們?nèi)媚镆渤跃疲僬?qǐng)她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北娙硕嫉溃骸扒俟媚锪T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得大發(fā)了?！睂氂竦溃骸芭率裁?，你們就快請(qǐng)去?！毙⊙?、四兒都巴不得一聲，二人忙命開了門，分頭去請(qǐng)。
　　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她兩個(gè)去請(qǐng)，只怕寶林兩個(gè)不肯來，須得我們請(qǐng)去，死活拉她來?！庇谑且u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gè)燈籠，二人又去。果然寶釵說‘夜深了’，黛玉說‘身上不好’，她二人再三央求說：“好歹給我們一點(diǎn)體面，略坐坐再來?！碧酱郝犃?，卻也歡喜。因想：“不請(qǐng)李紈，倘或被她知道了，倒不好?！北忝淠诵⊙嘁苍偃恼?qǐng)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huì)齊，先后都到了怡紅院中。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簧嫌植⒘艘粡堊雷?，方坐開了。
　　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庇帜脗€(gè)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卻離桌遠(yuǎn)遠(yuǎn)的靠著靠背，因笑向?qū)氣O、李紈、探春等道：“你們?nèi)杖照f人夜聚飲博，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說人？”李紈笑道：“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jié)間如此，并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
　　說著，晴雯拿了一個(gè)竹雕的簽筒來，里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dāng)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nèi)，搖了一搖，揭開一看，里面是五點(diǎn)，數(shù)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gè)什么來?！闭f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dòng)人。
　　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眾人看了，都笑說：“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闭f著，大家共賀了一杯。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門杯好聽?！庇谑谴蠹页跃?。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fēng)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huì)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狈脊僦坏眉?xì)細(xì)的唱了一支《賞花時(shí)》：
　　翠鳳毛翎扎帚叉，閑為仙人掃落花。您看那風(fēng)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云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jiǎng)攸S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云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cuò)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罷。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nèi)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dòng)人”，聽聽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湘云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寶釵又?jǐn)S了一個(gè)十六點(diǎn)，數(shù)到探春，探春笑道：“我還不知得個(gè)什么呢?！鄙焓殖噶艘桓鰜?，自己一瞧，便擲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
　　詩云：日邊紅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北娙诵Φ溃骸拔艺f是什么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并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gè)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探春哪里肯飲，卻被史湘云、香菱、李紈等三四個(gè)人強(qiáng)死強(qiáng)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這個(gè)，再行別的?！北娙藬嗖豢弦?。湘云拿著她的手，強(qiáng)擲了個(gè)十九點(diǎn)出來，便該李氏掣。
　　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勞什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
　　竹籬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崩罴w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闭f著，便吃酒，將骰過與黛玉。黛玉一擲，是個(gè)十八點(diǎn)，便該湘云掣。湘云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shí)，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mèng)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兩個(gè)字，改‘石涼’兩個(gè)字?！北娙吮阒ぐ兹臻g湘云醉臥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北娙硕夹α?。因看注云：“既云‘香夢(mèng)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端起來便一揚(yáng)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nèi)了。
　　湘云便綽起骰子來，一擲個(gè)九點(diǎn)，數(shù)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shí)，這面上一枝荼縻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
　　開到荼縻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么講？”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闭f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dāng)?shù)。麝月一擲個(gè)十九點(diǎn)，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題著“聯(lián)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詩，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
　　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香菱便又?jǐn)S了個(gè)六點(diǎn)，該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么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fēng)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
　　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
　　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北娙诵φf：“這個(gè)好極。除了她，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飲了酒，便擲了個(gè)二十點(diǎn)，該著襲人。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寫著舊詩，道是：
　　桃紅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北娙诵Φ溃骸斑@一回?zé)狒[有趣?！贝蠹宜銇?，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她同庚，黛玉與她同辰，只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她一鐘?！庇谑谴蠹艺辶司?，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著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個(gè)什么話，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崩罴w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闭f得眾人都笑了。
　　襲人才要擲，只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shí)，原來是薛姨媽打發(fā)人來了，接黛玉的。眾人因問：“幾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鐘打過十一下了?！睂氂癃q不信，要過表來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北娙苏f：“也都該散了?！币u人、寶玉等還要留著眾人。李紈寶釵等都說：“夜太深了不像，這已是破格了。”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說著，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diǎn)燈。襲人等直送過沁芳亭河那邊，方回來。
　　關(guān)了門，大家復(fù)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鐘斟了幾鐘，用盤攢了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嬤嬤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shí)分，老嬤嬤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壇已罄，眾人聽了納罕，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得兩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說：“好姐姐，心跳得很?！币u人笑道：“誰許你盡力灌起來！”小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只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得很，恐鬧她唾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cè)，由她睡了。自己卻在對(duì)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
　　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qū)γ娲采锨屏艘磺?，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她。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fā)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是和寶玉同榻，忙笑得下地來說：“我怎么吃得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闭f著，丫頭進(jìn)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兒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襲人笑道：“罷、罷、罷！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睂氂竦溃骸芭率裁矗〔贿^才兩次罷了。咱們也算是會(huì)吃酒了，那一壇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沒了?！币u人笑道：“原要這樣才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后味了，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她還唱了一個(gè)。”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gè)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捂著，笑個(gè)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親自來請(qǐng)昨日在席的人，今兒我還東，短一個(gè)也使不得?！北娙嗣ψ屪圆琛Ｇ琏┬Φ溃骸翱上ё蛞箾]她?！逼絻好枺骸澳銈円估镒鍪裁磥?？”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兒夜里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玩也不及昨兒這一玩。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gè)個(gè)吃得把臊都丟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gè)盹兒?！逼絻盒Φ溃骸昂?！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qǐng)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來請(qǐng)你的，等著罷?！逼絻盒柕溃骸啊钦l’，誰是‘他’？”晴雯聽了，趕著笑打，說著：“偏你這耳朵尖，聽得真?！逼絻盒Φ溃骸斑@會(huì)子有事，不和你說，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發(fā)人來請(qǐng)，一個(gè)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她，已經(jīng)去了。
　　這里寶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見硯臺(tái)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你們這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么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玉指道：“硯臺(tái)下是什么？一定又是哪位的樣子，忘記了收的?！鼻琏┟⒊幠昧顺鰜?，卻是一張字帖兒，遞與寶玉看時(shí)，原來是一張粉箋子，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睂氂窨串叄碧似饋?，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dāng)是哪個(gè)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誰接下了一個(gè)帖子？”四兒忙飛跑進(jìn)來，笑說：“昨兒妙玉并沒親來，只打發(fā)個(gè)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里，誰知一頓酒就忘了。”眾人聽了，道：“我當(dāng)誰的，這樣大驚小怪！這也不值得。”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碑?dāng)時(shí)拿了紙，研了墨，看她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gè)什么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她必又批評(píng)怪誕，不如問黛玉去?！?BR> 　　想罷，袖了帖兒，徑來尋黛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哪里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她為人孤癖，不合時(shí)宜，萬人不入她目。原來她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她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墻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房居住，就賃的是她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她廟里去作伴。我所認(rèn)的字，都是承她所授。我和她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她因不合時(shí)宜，權(quán)勢(shì)不容，竟投到這里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勝當(dāng)日。”
　　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原來有本而來。正因她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qǐng)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她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hào)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gè)什么道理！”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gè)些微有知識(shí)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顧用眼上下細(xì)細(xì)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她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她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gè)土饅頭?！薄运苑Q‘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她若帖子上自稱‘畸人’的，你就還她個(gè)‘世人’?；苏?，她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nèi)人’，便合了她的心了?！睂氂衤犃?，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qǐng)，讓我去寫回帖?！贬稛熉犃耍阕酝鶛纱溻謥?。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寫“檻內(nèi)人寶玉熏沐謹(jǐn)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jìn)去便回來了。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來，帶了些花翠，忙命她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發(fā)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dāng)中分大頂，又說：“冬天必須大貂鼠臥兔兒戴，腳上穿虎頭盤云五彩小戰(zhàn)靴，或散著褲腿，只用凈襪厚底鑲鞋?！庇终f：“‘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致?！币蛴指淖鳌靶叟?。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睂氂裥Φ溃骸暗降兹丝吹贸鰜??！狈脊傩Φ溃骸拔艺f你是無才的。咱家現(xiàn)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gè)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lián)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xiàn)俘之種，圖其不畏風(fēng)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gè)番名叫作“耶律雄奴”?！叟?。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shí)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dāng)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yuǎn)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狈脊傩Φ溃骸凹冗@樣著，你該去操習(xí)弓馬，學(xué)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gè)反叛來，豈不進(jìn)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fù)坐享升平了。”芳官聽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她“耶律雄奴”。
　　究竟賈府二宅，皆有先人當(dāng)年所獲之囚，賜為奴隸，只不過令其飼養(yǎng)馬匹，皆不堪大用。湘云素習(xí)憨戲異常，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她便將葵官也扮了個(gè)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發(fā)，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寶琴的豆官也就命她打扮了一個(gè)小童，頭上兩個(gè)丫髻，短襖紅鞋，只差了涂臉，便儼是戲上的一個(gè)琴童。湘云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她姓韋，便叫她“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豆官身量年紀(jì)皆極小，又極鬼靈，故曰豆官。園中人也喚他作“阿豆”的，也有喚她作“炒豆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豆字別致，便換作“豆童”。
　　因飯后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肴?？上灿仁嫌謳Я伺屮P、偕鸞二妾過來游玩。這二妾亦是青年嬌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cuò)，只見她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憑丫鬟們?nèi)シ?，且同眾人一一的游玩?BR> 　　一時(shí)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鸞、香菱三個(gè)人笑在一處，問是什么話，大家也學(xué)著叫這名字，又叫錯(cuò)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驢子”來，引得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賤了她，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dòng)薪鹦遣Ａ毷?，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里納’。如今將你比作它，就改名喚叫‘溫都里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币虼擞謫玖诉@名。眾人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
　　閑言少述，且說當(dāng)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采了一枝芍藥，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有兩個(gè)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里眾人且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鴛兩個(gè)去打秋千玩耍，寶玉便說：“你兩個(gè)上去，讓我送。”慌得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寶玉忙笑說：“好姐姐們，別玩了，沒的叫人跟著你們學(xué)著罵她?！辟甥[又說：“笑軟了，怎么打呢？掉下來栽出你的黃子來?！迸屮P便趕著她打。
　　正玩笑不絕，忽見東府中幾個(gè)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眾人聽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并無疾病，怎么就沒了？”家下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行圓滿，升仙去了?！庇仁弦宦劥搜?，又見賈珍父子并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shí)竟沒個(gè)著己的男子來，未免慌了。只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干家人媳婦出城。又請(qǐng)?zhí)t(yī)看視，到底系何病。
　　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dǎo)氣之術(shù)，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妄作虛為，過于勞神費(fèi)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jiān)硬似鐵，面皮嘴唇燒得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北姷朗炕诺没卣f：“原是老爺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壞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于今夜守庚申時(shí)，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自了去也?！庇仁弦膊宦?，只命鎖著，等賈珍來發(fā)放，且命人去飛馬報(bào)信。一面看視這里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jìn)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shí)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已系早年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開喪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場來等賈珍。
　　榮府中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姊妹，寶玉不識(shí)事體，只得將外頭之事暫托了幾個(gè)家中二等管事人。賈、賈珖、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zhí)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她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她這繼母只得將兩個(gè)未出嫁的小女帶來，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賈蓉是有職之人。禮部見當(dāng)今隆敦孝弟，不敢自專，具本請(qǐng)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系進(jìn)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yǎng)靜于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于觀中，其子珍，其孫蓉，現(xiàn)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白衣，無功于國，念彼祖父之功，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jìn)都，入彼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自王公以下，準(zhǔn)其祭吊。欽此?！贝酥家幌?，不但賈府中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賈珖二人領(lǐng)家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qǐng)安。賈珍忙問：“作什么？”賈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gè)來護(hù)送老太太的?！辟Z珍聽了，贊稱不絕，又問家中如何料理。賈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nèi)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gè)姨娘在上房住著。賈蓉當(dāng)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gè)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dāng)”，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
　　一日，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jìn)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兇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些悲戚，好指揮眾人。因?qū)⒍髦紓涫雠c眾親友聽了。一面先打發(fā)賈蓉家中來料理停靈之事。
　　賈蓉巴不得一聲兒，先騎馬飛來至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槅扇，掛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jìn)來看外祖母、兩個(gè)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著，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作活計(jì)，見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fā)連個(gè)體統(tǒng)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xué)禮的，越發(fā)連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起一個(gè)熨斗來，摟頭就打，嚇得賈蓉抱著頭，滾到懷里告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她?！?BR> 　　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她兩個(gè)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她兩個(gè)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沒有奶奶了?；貋砀嬖V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著丫頭們親嘴，說：“我的心肝！你說得是，咱們饞他兩個(gè)。”丫頭們忙推他，恨得罵：“短命鬼兒，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臟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得那府里誰不知道，誰不背地里嚼舌說咱們這邊混帳?！辟Z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jí)蚴沟牧恕墓胖两?，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臟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fēng)流事？別討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么利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干凈呢。鳳姑娘那樣剛強(qiáng)，瑞叔還想她的帳。哪一件瞞了我！”
　　賈蓉只管信口開河胡言亂道之間，只見她老娘醒了，忙去請(qǐng)安問好，又說：“難為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戴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合家大小登門去磕頭?！庇壤习踩它c(diǎn)頭道：“我的兒，倒是你們會(huì)說話。親戚們?cè)窃摰??！庇謫枺骸澳愀赣H好？幾時(shí)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才剛趕到的，先打發(fā)我瞧你老人家來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闭f著，又和他二姨擠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罵：“很會(huì)嚼舌頭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作娘不成！”賈蓉又戲她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gè)又有根基又富貴又年青又俏皮的兩位姨爹，好聘嫁這二位姨娘的。這幾年總沒揀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準(zhǔn)了一個(gè)?！庇壤现划?dāng)真話，忙問：“是誰家的？”尤二姊妹丟了活計(jì)，一頭笑，一頭趕著打。說：“媽，別信這雷打的?！边B丫頭們都說：“天老爺有眼，仔細(xì)雷要緊！”又值人來回話：“事已完了，請(qǐng)哥兒出去看了，回爺?shù)脑捜??！蹦琴Z蓉方笑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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