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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話說紅玉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蕓要拉她,卻回身一跑,被門檻子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覆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來,就有幾個丫頭來會她去打掃房子地面,提洗臉水。這紅玉也不梳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發,洗了洗手,腰內束了一條汗巾子,便來掃地。誰知寶玉昨兒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點名喚她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寒心;二則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為,若好還罷了,若不好起來,那時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悶悶的,早起來也不梳洗,只坐著出神。一時下了窗子,隔著紗屜子,向外看得真切,只見好幾個丫頭在那里掃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只裝著看花兒,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桿外,似有一個人在那里倚著,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只得又轉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著,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只得進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紅玉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她,只得走來。襲人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們的借來使使,我們這里的還沒有收拾了來呢。”紅玉答應了,便往瀟湘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上高處都是攔著幃幙,方想起今兒有匠人在里頭種樹。因轉身一望,只見那邊遠遠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賈蕓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悶悶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回來,無精打彩自向房內倒著去。眾人只說她一時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論。
  展眼過了一日,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里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媽同鳳姐兒并賈家幾個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
  且說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點上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云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叫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得來,倒了一鐘茶來遞與他。見王夫人和人說話,便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呢!”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長一短的問她,今兒是那位堂客在那里,戲文如何,酒席好歹等語。說了不多幾句話,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里。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還不在那里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著,便叫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了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來替她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彩霞奪了手道:“再鬧,我就嚷了。”
  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得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雖不敢明言,卻每每暗中算計,只是不得下手,今兒相離甚近,便要用蠟燈里的滾油燙瞎他一大。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聽寶玉“噯喲”了一聲,滿屋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里外間屋的燈拿了三四盞看時,只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蠟油。王夫人又急又氣,一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一面又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跑上炕去,給替寶玉收拾著,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么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才是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便不罵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這不越發上來了!”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也常懷嫉妒之心,不忿鳳姐、寶玉兩個,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又生了事,受這場惡氣,不但吞聲承受,而且還要替寶玉來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泡,幸而眼睛竟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賈母問怎么回答,急得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然后又安慰了寶玉一回,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些疼,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鳳姐笑道:“便說自己燙的,也要罵人為什么不小心看著,叫你燙了。橫豎有一場氣生的,到明兒憑你怎么說去罷。”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后,襲人等見了都慌得了不得。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就覺悶悶的,沒個可說話的人。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沒有,這遍方才說回來,偏生又燙了臉。林黛玉便趕著來瞧,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著一臉藥。黛玉只當燙得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么燙了?”,要瞧瞧。寶玉見她來了,忙把臉遮著,搖手不肯叫她看。——知道她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些東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有這件癖性,知道寶玉的心內怕她嫌臟,因笑道:“我瞧瞧燙了哪里了,有什么遮著藏著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著脖子瞧了一瞧,問他疼得怎么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回,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不與別人相干,免不得賈母又把跟從的人罵一頓。
  過了一日,就有寶玉寄名的干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唬一大跳,問起原由,說是燙的,便點頭嘆息一回,又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幾畫,又口內嘟嘟囔囔的又持誦了一回,就說道:“管保你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祖宗老菩薩哪里知道,那經典佛法上說得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中就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如此說,便趕著問道:“這有什么佛法解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那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兒孫康寧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災。”賈母道:“倒不知怎么供奉這位菩薩呢?”馬道婆道:“也不值什么,不過除香燭供養之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在大海燈里。這海燈就是菩薩現身法像,晝夜是不敢熄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也好做這件功德的。”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們心愿舍罷了。像我們廟里,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南安郡王太妃,她許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再還有幾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數。那小家子舍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聽了,點頭思忖。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點,多舍些不妨;像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既這樣說,你就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打躉來關了去。”馬道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命人來吩咐道:“以后大凡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幾串錢交給他小子們帶著,遇見僧道窮苦之人好施舍。”
  說畢,那馬道婆又閑話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閑逛了一回。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了茶來與她吃。馬道婆因見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灣角,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有鞋面子。趙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么顏色,弄一雙給我。”趙姨娘聽說,嘆口氣道:“你瞧瞧那里頭,還有哪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到我手里來!有的沒的都在這里,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那馬道婆見說,果真便挑了兩塊袖起來。
  趙姨娘問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藥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嘆口氣道:“阿彌陀佛!我手里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兒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不能?”趙姨娘聽了,鼻子里笑了一聲,道:“罷,罷,再別說起。如今就是個樣兒,我們娘兒們跟得上哪一個!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活龍。他還是小孩子家,長得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我只不服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兒來。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得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教她搬送了娘家去,我就不是個人!”
  馬道婆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里也不理論,只憑她去。倒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她去,難道誰還敢把她怎么樣?”馬道婆聽說,鼻子里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明不敢怎么樣,暗里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時候!”趙姨娘聞聽這話里有道理,心里暗暗的歡喜,便問道:“怎么暗里算計?我倒有這心,只是沒這樣的能干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她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來問我,我哪里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趙姨娘道:“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還是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曲還猶可,若說‘謝’的這個字,可是你錯打了法碼了。就便是我希圖你的謝,靠你有些什么東西能打動我?”趙姨娘聽這話口氣松了些,便說道:“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也胡涂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么不得?”馬道婆聽說,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當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里沒什么,也零碎攢了幾兩梯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了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到那時我照數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說著,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的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櫥柜里將梯己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可好不好?”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并不顧青紅皂白,滿口里應著,伸手先去接了銀子掖起來,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褲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臉白發的鬼來,并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并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進來找道:“奶奶可在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話下。
  卻說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總不出門,倒時常在一處說說話兒。這日飯,后看了二三篇書,自覺無趣,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線,更覺煩悶。便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信步出來,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不覺出了院門。一望園中,四顧無人,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院中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回廊上圍著看畫眉洗澡呢。聽見房內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姐、寶釵都在這里呢,一見她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林黛玉笑道:“今兒齊全,倒像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人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哪去了?”林黛玉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兒又道:“你嘗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道:“論理可倒罷了,只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嘗著怎么樣,味倒輕,只是顏色不很好。”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嘗著也沒什么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黛玉道:“我吃著好。”寶玉道:“你果然吃著好,把我這個也拿了去罷。”鳳姐道:“你真愛吃,我那里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鳳姐道:“不用取去,我叫人送來就是了。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我來了。”鳳姐笑道:“我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都一齊笑起來。黛玉便紅了臉,一聲兒也不言語,回頭過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著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作夢!給我們家做了媳婦,你想想- - ”便指寶玉道:“你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還根基配不上?模樣兒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哪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寶釵便叫道:“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說著便站起來,拉住。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都讓她兩個坐。獨鳳姐只和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她們。寶釵方欲說話時,只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李宮裁聽了,忙叫著鳳姐等要走。趙、周兩個也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道:“林妹妹,你先站一站,我和你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向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著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里寶玉拉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話,只是口里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起來了,掙著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嘴里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并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賈母、王夫人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里,都一齊來時,寶玉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賈母、王夫人見了,唬得抖衣亂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起來。于是驚動眾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蕓、賈萍、薛姨媽、薛蟠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眾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亂麻一般。正都沒個主見,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越發慌了。周瑞媳婦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得淚天淚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里,丟不下那里。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
  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騰不一。也曾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堪堪日落。王子騰的夫人告辭去后,次日王子騰也來瞧問。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兄弟輩并各親戚眷屬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也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愈發胡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間,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夜間派了賈蕓等帶著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著干哭。
  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得人口不安,也都沒有主意。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都不靈效,著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當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里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越發連氣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著將他二人的后世衣履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得忘餐廢寢,覓死尋活。趙姨娘、賈環等自是稱愿。
  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著他兩個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些收拾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如同摘去心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于悲痛了,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罷,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見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念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了,我饒哪一個!”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里越發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解勸。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兩口棺槨都做齊了,請老爺出去看。”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道:“是誰做了棺材?”一疊連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
  正鬧得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念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又聽說道:“有那人口不安,家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賈母、王夫人等聽見這些話,哪里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又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如此真切,心中亦是希罕,便命人請了進來。眾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只見那和尚是怎生模樣: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臜更有滿頭瘡。
  看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樣: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哪廟焚修?”那僧笑道:“長官不須多言。因聞得尊府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賈政道:“倒有兩個人中邪,不知二位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放著希世奇珍,如何倒還問我們要符水?”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誰知竟不靈驗。”那僧笑道:“長官,你哪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它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驗了。你今且取它出來,待我們持頌持頌,只怕就好了。”
  賈政聽說,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嘆你今日這番經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于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屋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著回頭便走了。賈政趕著還說,讓他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謝禮,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母等還只管著人去趕,哪里有個蹤影。少不得依言將他二人就安在王夫人臥室之內,將玉懸在門上。王夫人親身守著,不許別個人進來。
  至晚間,他二人竟漸漸的醒來,說腹中饑餓。賈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寶一般,旋熬了米湯來與他二人吃了,精神漸長,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來。李宮裁并賈府三艷、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她半日“嗤”的一聲笑。眾人都不會意,惜春問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愿,賜福消災;今兒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得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覺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那些貧嘴爛舌的學。”一面說,一面摔簾子出去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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