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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葛利高里從家里逃出來以后最初的三個星期,住在葉蘭斯克鎮屬的上克里夫斯克村的一個熟識的哥薩克同事家里。后來,又轉移到戈爾巴托夫斯基村去,那里有阿克西妮亞的一家遠親,在那里住了一個多月。

  他整天地躺在內室里,只有夜里才能到院于里去。這一切都很像是蹲監獄。由于想念孩于,閑得無聊,葛利高里簡直痛苦難忍。他非常想回家去看看孩子,看看阿克西妮亞。他常在失眠之夜,穿上大衣,堅決要回韃靼村去——每一次又都在認真考慮之后,脫掉大衣,嘆息著,撲到床上。最后,他覺得這樣的口子實在過不下去了。主人是阿克西妮亞的表叔,很同情葛利高里,但是他也不能長期把一位這樣的客人留在家里,有一天,吃過晚飯,葛利高里回到自己住的屋子,聽見了這樣的談話一女主人惡狠狠地尖聲問道:“這還有個完沒有啊?”

  “什么?你說的是什么事兒呀?”主人低聲問她“你什么時候才能把這個害人精脫手呀!”

  “住日!”

  “就是說!咱們的糧食——就有那么一丁點J [啦,可是你卻還要養著這個羅鍋兒鬼,每天還要供養他。這要養到什么時候才算完呀,我問你哪7 要是叫蘇維埃知道了怎么辦呀?會砍咱們的腦袋啊,孩子就要變成孤兒啦!”

  “你住日吧丁可夫多章虹!”

  “我就要說【咱們有孩一產!咱們的糧食只剩下不到二十普特啦,可是你還要把這個吃閑飯的養在家里!他是你的什么人?是親兄弟?是親家公?是于親?他跟你非親非故!跟你連點兒親戚邊兒都沾不上,。可是你卻要養著他,管吃、管喝。唉.你這個禿鬼I 給我住日,別吐吐叫啦,你要再叫,我明天就親自到蘇維埃去報告,說你在家里養著一棵多漂亮的花兒!”

  第二天,主人走進葛利高里往的那間屋于,眼看著地板,說:“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隨便你怎么罵我吧,你不能再在我家往下去啦……我很尊敬你,也認識你去世的老太爺,也很尊敬他,不過現在我很難再留你注啦……而且我很怕政府察覺到你在我這兒。你走吧,隨便到哪兒去都行。我拉家帶口。我不愿意為你丟掉腦袋.請原諒,看在基督的面上,請你救救我們……”

  “好吧,”葛利高里簡短地說。“謝謝你們的款待,謝謝你收留了我。這一切我都感恩不盡我自個兒也看得出太麻煩你啦,但是我到哪兒去啊?我的道路全堵死啦。”

  “你自個兒看著辦吧。”

  “好。我今天就走。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一切恩情,阿爾塔蒙·瓦西里耶維奇。”

  “不值一謝,不要謝啦。”

  “我不會忘掉你的恩情的。也許我將來還有機會報答你。”

  深為感動的主人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

  “你快別說這些話啦!要是由我意兒,你就是再住上兩個月也不要緊,可我娘兒們不答應,該死的東西,天天叫罵!我是個哥薩克,你也是哥薩克,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咱們倆都反對蘇維埃政權,我應該幫你的忙:你今天就到紅葡村去吧月p 兒有我的一位親家,他會收留你的。你把我的話轉告他:就說阿爾塔蒙叫他收留你,只要他有能力,就會把你當親兒子一樣收留養活。將來的問題,我們以后再談,不過你今天一定要走。我再也不能多留你啦,一方面固然是老娘兒們噴叨,不過另一方面我也害怕蘇維埃發覺……你在我這兒已經住了些日子,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可以啦。我也很珍視自己的腦袋….,,深夜,葛利高里走出村子,還沒來得及走到矗立在山崗上的風車前,就有三個騎馬的人,仿佛從地里鉆出來似的,攔住了他。

  “站住,狗急于2 你是什么人?”

  葛利高里的心哆咬了一下。他一聲未吭,停了下來。逃跑是愚蠢的。路邊——連條上溝,連叢小樹都沒有:一片平坦空曠的草原他連兩步也跑不出去。

  “是共產黨員嗎?回去,你媽的!聽見沒有,快點兒!”

  第二個人躍馬朝葛利高里沖過來,命令說:“你的手!把手從日袋里抽出來!抽出來,不然我砍掉你的腦袋!”

  葛利高里默默地把手從軍大衣口袋里抽了出來,他還沒有完全弄清楚,他遇上了什么事情,這些阻攔他的人是什么人,就問:“你們叫我上哪兒去?”

  “到村子里去。回去。”

  一個騎馬的人把他送到村子里,其余的兩個人在牧場上分開了,往大道上跑去。葛利高里一聲不響地走著。等走上正經道路以后,他放慢了腳步,問:“你聽我說,大叔,你們是些什么人!”

  “走吧,走吧!別說話!把手背到后面,聽見了嗎?!”

  葛利高里一聲不響地聽從了他的命令。過了一會兒又問:“不,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正教徒。”

  “我也不是舊教徒。”

  “哼月p 你可以高興啦。”

  “你把我送到哪兒去!”

  “送到首長那兒去。走吧,壞蛋,不然我就把你……”

  押送的人輕輕地用刀尖觸了葛利高里一下子,磨得鋒利的、冰涼的刀刃,恰好觸到蓋利高里的軍人衣領子和皮帽子中間的光脖子上,突然一陣恐怖的感覺,像火花似的一閃,代替了無能為力的憤恨。他把大衣領子支起來,半側回身看了看押送的人,嘟噥說:“你別胡鬧,聽見了嗎?不然,我可要把你那個玩意兒奪過來啦……”

  “走,壞蛋,別說話!再說,把你的腦袋砍了!把手背到后頭來!”

  葛利高里一聲不響地往前走了兩步,然后又說:“我本來就沒有說話嘛,別罵人啦。瞧你,又臭又硬……”

  “別東張西望!”

  “我根本就沒有東張西望呀。”

  “往口,走快點兒!”

  “是不是可以跑呀?”葛利高里撣著落在睫毛上的雪花問。

  押送兵沒有吭聲,把馬一夾,由于出汗和夜里的潮氣變得濕淋淋的馬胸膛撞在葛利高里的脊背上,一只馬蹄子踏在他腳旁,踩得融雪直響。

  “你慢著點兒!”葛利高里用手掌撐著馬鬃大聲說押送兵把馬刀舉得跟頭一般平,小聲罵道:“你給我走,狗崽子,不許說話,不然的話,我就不把你送到地方啦。我于這種事可不費勁兒。住口,一句話也不許說!”

  一直走到村邊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在村頭上的一戶人家大門口押送兵勒住了馬,命令說:“進這個大門。”

  葛利高里走進了敞開的大門。院子深處有一座寬大的鐵頂房子。幾匹馬在板棚檐下打著響鼻,響亮地嚼著于草。臺階邊站著五六個帶槍的人。押送兵把馬刀插進鞘,一面下馬,一面命令說:“進屋子里去,順著走廊一直走,左手第一個門,走吧,別東張西望的,跟你說過多少次啦,混賬東西!”

  葛利高里慢慢地走上臺階。站在欄桿旁邊的一個穿著長騎兵軍大衣的人問:“抓到了嗎?”

  “抓到啦,”押送葛利高里那個人的熟識的、沙啞的聲音不很高興地回答說、“在風車旁邊抓住的”

  “是黨支部的書記,還是別的什么人?”

  “誰他媽的知道。壞蛋一個,究竟是什么人——咱們立刻就會弄清楚,”

  “也許是土匪,再不就是維申斯克肅反委員會在玩花招,假裝土匪。我中計啦!像傻瓜一樣中計啦,”葛利高里心里想,故意在門洞里磨蹭,想集中一下思想。

  開開門以后,他頭一個看到的是福明。福明坐在桌旁,四周是許多穿軍服的、葛利高里不認識的人。床上堆著軍大衣和皮襖,馬槍并排堅在板凳旁邊;馬刀、子彈袋、軍用袋和馬鞍袋也亂七八糟地堆在板凳上。從這些人身上、軍大衣上和武器上發出濃烈的馬汗氣味葛利高里摘下皮帽,小聲招呼說:“你們好啊!”

  “麥列霍夫!真是冤家路窄!咱們又見面啦!你這是從哪兒來呀?快脫脫衣服,請坐。”福明從桌邊站起來,走到葛利高里跟前,伸出一只手來,“你在這兒逛蕩什么呀?”

  “我有事情來的。”

  “什么事情?你跑的可真夠遠呀……”福明用探索的目光打量著葛利高里。“說真的——你是在這兒避難吧!”

  “說得對。”葛利高里強顏歡笑,回答說。

  “我的弟兄們在哪兒抓到你的?”

  “在村子旁邊。”

  “你上哪兒去?”

  “去天涯海角……”

  福明又直盯著葛利高里看了看,笑了;“我看,你是以為我們抓到你,會送你到維申斯克去,是吧?不,老兄,我們去那兒的道路也不通啦……害怕!我們已經不給蘇維埃政權服務啦。跟它分手啦……”

  “離婚啦,”一個已經不很年輕、在爐炕旁邊抽煙的哥薩克用低沉的聲音說。

  有一個坐在桌旁的人哈哈大笑起來。

  “關于我的事情,你一點兒也沒有聽說嗎?”福明問。

  “沒有。”

  “好,請到桌邊來坐吧,咱們好好談談。給咱們的客人端湯和肉來!”

  葛列高里對福明說的話一句也不信,他臉色蒼白,態度矜持地脫下大衣,坐到桌旁、他想抽煙,但是想起了他已經有兩天沒有煙草了。

  “有煙抽嗎!”他對福明說。

  福明殷勤地遞過皮煙盒來。他看到葛利高里的手指頭拿香煙的時候輕輕哆嗦,他那波浪般彎曲的棕紅胡子里又露出了微笑。

  “我們已經起義反對蘇維埃政權。我們——為人民的利益而斗爭,反對余糧征集制和委員們。他們把我們愚弄了這么久,現在輪到我們來捉弄捉弄他們啦。你明白嗎,麥列霍夫?”

  葛利高里默不作聲。他點上煙.貪婪地一連使勁抽了幾口,他的頭有點兒暈了,惡心得要命,最近這一個月他吃得不好,直到現在他才感覺到,這些日子他競衰弱得這么厲害。他滅了香煙,拼命吃起東西來。福明簡單地把暴動經過和在地區內流竄的初期情況談了談,還把自己流竄譽為“進軍”。葛利高里默默地聽著福明的談話,幾乎連嚼也不嚼地把面包和烤得很不好的肥羊肉吞下肚子。

  “在人家作客餓瘦啦,”福明好心腸地開玩笑說。

  葛利高里打著飽嗝兒嘟噥說:“我又不是住在丈母娘家里。”

  “一點兒也不錯。你放開肚子吃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們可不是吝嗇鬼。”

  “謝謝啦。現在該抽口煙……”葛利高里接過遞給他的香煙,走到放在板凳上的一只鐵鍋前面,操起木碗,舀了一碗水。水涼絲絲的,還帶點兒咸味兒。吃得舒舒服服的葛利高里貪婪地喝了兩大碗,然后津津有味地抽起煙來。

  “哥薩克并不十分歡迎我們,”福明坐到葛利高里身旁,繼續說:“去年暴動的時候都把他們嚇壞啦……不過志愿兵還是有的。已經有四十多人參加了我們的隊伍。不過我們期望的不僅僅是這一點兒。我們要把全區發動起來,甚至叫鄰近各區——霍爾奧爾斯克和梅德維季河口區也來幫助我們;到那時候我們再來跟蘇維埃政權傾心地談談!”

  桌于周圍是一片熱鬧的談話聲。葛利高里一面聽福明說,一面偷偷地打量著他的同謀者。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他一直還不相信福明的話,以為福明是在耍花招,為了小心起見,所以什么話也沒有說。但是總不開口也不像話。

  “福明同志,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那么你們想干什么?想發動新的戰爭嗎?”他竭力驅趕著向他襲來的睡意,問。

  “這我已經對你談過啦。”

  “要改換政權嗎?”

  “是的。”

  ‘那么你要建立什么樣的政權呢!“

  “建立哥薩克自己的政權!”

  “首領政權?”

  “建立什么樣的政權我們以后再說。老百姓選擇什么樣的政權,我們就建立什么樣的政權不過這種事還不是很快就能辦到的,而且我對政治問題也是個外行。我是個軍人,我于的事情就是消滅那些委員和共產黨員,至于有關政權的問題,我的參謀長長帕林會跟你談的一他是我這方面的專家,此人很有頭腦。學問很大。”福明把身于側向葛利高里小聲說:“原沙皇軍隊的上尉。是個聰明小伙子!他正在內室里睡覺呢,生了點兒小病,大概是因為不習慣這種生活:我們行軍的路程總是很遠的。”

  門廊里傳來一陣喧嘩和腳步的雜沓聲,呻吟聲,克制的活動和壓低的叫喊聲:“給他點兒厲害的!”桌邊的談話頓時停止了、福明警惕地朝屋門看了看。有人猛然地把門推開。一團白色的霧氣貼著地面涌進了屋于。一個身材高大、沒戴帽于。穿著保護色棉襖、灰色氈靴子的人,由于背上啪地挨了一下子,所以傾身向前,跌跌撞撞地跑了幾步,然后肩膀猛地撞在壁爐臺上。在門關立以前,有人在門廊里興高采烈地叫喊:“請你們再收下一個吧!”

  福明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扎在軍便服!“的皮帶,”你是什么人?“他威風凜凜地問。

  穿棉襖的人大喘著氣,用手摸了摸頭發,想要活動活動肩胛骨,但是疼得被起了眉頭。他的脊梁骨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大概是槍托子——打了一下子。

  “你為什么不說話?舌頭割掉啦?你是什么人,我問你哪?”

  “紅軍戰士。”

  “哪個部隊!”

  “第十二征糧團,”

  “啊啊,這可太難得啦!”坐在桌邊的一個人笑著說。

  福明繼續審問;“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們是攔截部隊……派我們來……”

  “明白啦,你們有多少人在這個村子里?”

  “十四個人。”

  “其余的人在哪兒?”

  紅軍不做聲了,使勁張開嘴唇。他喉嚨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咯咯地響,一條細細的血流從左邊嘴角流到下巴上。他用手擦了擦嘴唇,看了看手掌,然后往褲子上擦了擦。

  “這個壞蛋……你們的……”他咯咯地往下咽著血,嗓子里咕嚕咕嚕響著說,“把我的肺打壞啦……”

  “別害怕!我們會給你治好的!”一個矮小的哥薩克從桌子旁邊站起來,朝其余的人擠擠眼睛,玩笑說。

  “其余的人在哪兒?”福明又問。

  “護送車輛去葉蘭斯克啦。”

  “你是哪兒來的?什么地方的人?”

  紅軍戰士用像發瘧疾似的閃光的藍眼睛看了福明一眼,把一團血塊吐在腳下,用已經是響亮的低音回答說:“普斯科夫省。”

  “普斯科夫人,莫斯科人……我們見識過這些人……”福明嘲笑說,“小伙子,你為搶別人的糧食跑得太遠啦……好啦,談話完畢!我們怎么處置你呢,啊?”

  “應該放掉我。”

  “你真是個天真的小伙子……也許咱們真該放掉他吧,弟兄們?你們覺得怎樣?”福明的胡子里閃著笑容,轉過臉朝桌子旁邊的人們問。

  仔細觀察著全部經過的葛利高里看到那些被風吹成褐色的臉上露出了矜持、會心的笑意。

  “叫他在咱們這兒子上兩個月,然后就放他回家去看老婆,”一個福明分子說。

  “也許,你真可以在我們這兒子吧!”福明竭力掩飾著笑容,問。“我們給你馬、馬鞍子、新高筒皮靴——換下你的氈靴子來……你們的長官對你們的服裝大不關心啦。難道這叫鞋嗎?已經化凍啦,你卻還穿著氈靴子。參加我們的隊伍吧,啊!”

  “他是個莊稼佬,從出娘胎就沒有騎過馬,”一個哥薩克裝瘋賣傻地故意尖聲說。

  紅軍戰士默不作聲。他脊背靠在爐炕上,用已經炯炯有神、明快的眼睛打量著大家。他偶爾疼得皺皺眉頭,呼吸困難的時候,就微微地張開嘴。

  “你是留在我們這兒,還是怎么的?”福明又問。

  “你們是些什么人呀?”

  “我們嗎?”福明高高地把眉毛往上一挑,手摸著胡子說。“我們是為勞動人民而戰的戰士,我們反對委員們和共產黨員們的壓迫,你看,我們就是這樣的人。”

  這時葛利高里忽然在紅軍的臉上看到了笑容。

  “原來你們是些這樣的人……可是我還在想,這是些什么人呢?”俘虜露出沾著血的牙齒笑著,仿佛是因為聽到這么新奇的事兒使他感到高興、驚訝,但是他的話音里帶著一種使大家都不由地警惕起來的聲調兒。“照你們的說法,是為人民而戰的戰士,是嗎?是這樣。可是在我們看來,不過是上匪而已。要我給你們干?哼,你們可真會開玩笑!”

  “你也是一個很有風趣的小伙子嘛,我看你……”福明瞇縫起眼睛,簡短地問,“是共產黨員吧!”

  “不是,您怎么啦!我是個非黨的戰士。”

  “不像。”

  “真的,是個非黨的戰士!”

  福明咳嗽了一聲,轉身朝著桌于喊。

  “丘馬科夫!把他干掉。”

  “你們殺死我毫無意義。你們沒有理由殺我,”紅軍戰士低聲說。

  大家都沒有說話。丘馬科夫是個短粗的漂亮哥薩克,穿著一件英國皮背心,他不高興地從桌邊站起來,理了理向后流得很平整的棕紅色的頭發。

  “這種差事我已經干煩啦,”他從堆在板凳上的馬刀堆里抽出自己的馬刀,用大拇指試著刀刃,興奮地說,“你不一定親自動手嘛。跟院子里的弟兄們說一聲就行啦,”福明建議說。

  丘馬科夫冷冷地把紅軍戰士從腳到頭看了一遍,命令說:“你在前頭走,親愛的。”

  紅軍戰士離開了爐炕,背微駝,慢吞吞地往門口走去,地板上留下了些濕漉漉的氈靴印。

  “進來的時候——也應該擦擦腳嘛!來了一趟,給我們這兒留下些腳印,弄得這樣臟……看你有多邋遢,老弟!”立馬科夫跟在俘虜后面走出去,故意裝得很不高興地說。

  “告訴弟兄們,把他帶到胡同里,或者場院上去。不要就在房子旁邊干,不然主人們會埋怨的!‘福明在他身后喊道。

  福明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坐到他旁邊說:“我們審問得快吧?”

  “快,”葛利高里避開他的目光,回答說。

  福明嘆了日氣。

  “什么記錄也用不著;現在就應該這樣。”他還想說些什么,但是外面臺階上響起了一陣急劇的腳步聲,有人喊叫,又傳來一響清脆的單槍射擊聲。

  “媽的,他們在搞些什么鬼名堂?”福明生氣地大聲說。

  一個坐在桌邊的人跳了起來,用腳踢開了門。

  “怎么回事!”他朝著黑暗里喊道。

  丘馬科夫走了進來,興奮地說:“居然是個很機靈的家伙!鬼東西!他從臺階上一躍而下,撒腿就跑。浪費了一顆子彈。弟兄們在結果他……”

  “命令他們把這家伙從院子里拖到胡同里去。”

  “我已經吩咐過啦,雅科夫·葉菲莫維奇。”

  屋子里寂靜了片刻。后來有人抑制著呵欠,問道:“丘馬科夫,天氣怎么樣?還不晴嗎?”

  “還有點兒陰。”

  “如果下一陣雨,就可以把殘雪化光啦。”

  “你要下雨干什么!”

  “我倒不要下雨。不過我不愿意在爛泥地里走啦。”

  葛利高里走到床前,拿起自己的皮帽子。

  “你到哪兒去!”福明問“出去清醒清醒。”

  葛利高里來到臺階上。從黑云里面鉆出來的月亮灑下淡淡的白光。寬大的院于、板棚頂子、像金字塔似的高聳人云的光禿禿的楊樹頂蓋、披著馬衣站在拴馬樁旁邊的馬匹——這一切都籠罩在一層透明的午夜的藍光中。離臺階幾沙繩遠的地方,被砍死的紅軍士兵躺在那里,腦袋浸在閃著暗淡光輝的融雪的水洼里。有三個哥薩克正躬身在死人的身上,低聲談論著。不知道他們在死人旁邊干些什么。

  “他還喘氣哪,真的!”一個哥薩克生氣地說。“笨東西,你這是怎么搞的?對你說過——要往腦袋上砍,唉,你這個半瓶醋!”

  押送葛利高里的那個哥薩克聲音沙啞地回答說:“快死啦!再折騰一會兒.就會死的……你倒是把他的腦袋扳起來呀!怎么也脫不下來。攥著頭發往上抬,這就對啦。喂,現在扶住他。”

  嘩啦一聲水響。一個彎腰站在死人旁邊的人挺直了身于。那個聲音沙啞的哥薩克,嘴里哼哼著,在剝死人身上的棉襖。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的手太軟,所以他沒有立刻死掉。從前,有一回我在家里動手宰豬……扶好啦,別松手時!哦,見鬼……是的,有一回,我動手宰豬,把它的整個喉嚨管部割斷啦,一直刺到了心口,可是這個該死的東西站了起來,在院于里跑起來啦。跑了好半天!渾身是血,可是還是在跑,嗷嗷直叫。它已經沒有法子喘氣啦,可是它還活著一這就是說我的手太軟啦。好啦,松手吧……還在喘氣兒?請你說說,這是怎么回事兒。我幾乎把他脖子上的大骨頭都砍斷啦……”

  第三個哥薩克張開兩手,把從紅軍戰士身上剝下來的棉襖攤開,說道:“左邊沾上血啦……還粘手哪,呸,這臟玩意兒!”

  “會于的。這又不是豬油,”那個聲音沙啞的哥薩克心平氣和地說,接著又蹲了下去一“會干的,或者把它洗掉。這算得了什么。‘”

  “你怎么,還想剝下他的褲子嗎?”第一個哥薩克不滿意地問。

  聲音沙啞的哥薩克厲聲說:“你要是不耐煩的話,就先去看馬好啦,這兒沒有你我們什么都于得好!什么也漏不了。”

  葛利高里猛地一轉身,往屋子里走去。

  福明用探索的目光匆匆看了他一眼,站了起來。

  “走,咱們到內室去談談,這兒吵得太厲害。”

  內室很寬敞,燒得很暖和,散發著老鼠和大麻種子氣味。有個身材不大、穿著保護色翻領制服的人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稀疏的頭發亂蓬蓬的,沾了一層絨毛和鵝毛。臉頰緊貼在骯臟的、沒有套干的枕頭上。吊燈照在他那很久沒有刮的蒼白的臉上。

  福明喚醒了他,說:“起來吧,卡帕林。有客人來啦。這是自己人——麥列霍夫·葛利高里,從前的中尉,來,你們認識認識吧。”

  卡帕林把腿從床上耷拉下來,用手擦了擦臉,站了起來、他略微彎下腰,握了握葛利高里的手說:“見到你太高興啦一我是卡帕林上尉。”

  福明殷勤地推給葛利高里一張椅子,自己則坐在大箱子L 。他大概已經從葛利高里的臉上看出,對紅軍戰士的處置給葛利高里留下了很壞的印象,因此解釋說:“你不要以為我們對待所有的敵人都是這么殘酷。這個怪家伙是征糧隊的人。對這些人和各色的委員們我們是絕不輕饒的,對其余的人我們都是很寬大的、譬如說,昨天捉到了三個民警;我們把他們的馬、鞍子和武器沒收了,放他們走啦殺死他們有什么鬼用處。”

  葛利高里默不作聲。他雙手放在膝蓋上,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像在夢里似的聽著福明的話,“……你看:我們暫時就這樣地小打著,”福明繼續說,“我們想最后總會把哥薩克發動起來,消滅蘇維埃政權。我們聽說,到處都在打仗一到處都在起義、暴動:西伯利亞、烏克蘭、甚至連彼得格勒。那個炮臺叫什么名字來著,那里的艦隊也全都起義啦……”

  “喀瑯施塔得,”卡帕林提示說。

  葛利高里抬起頭來,用空洞的。仿佛什么也看不見的眼睛瞅了福明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卡帕林身上。

  “哪,抽煙吧,”福明遞過煙盒來。“話再說回來,據說已經占領了彼得格勒,正向莫斯科進軍呢。到處都是一團糟!咱們可不能坐失良機啊一咱們把哥薩克發動起來,打倒蘇維埃政權,將來如果士官生能幫助咱們的話,那我們的事情就一帆風順啦。叫他們那些有學問的人去建立政權吧,咱們幫助他們。”他沉默了~會兒,然后問:“麥列霍夫,你以為如何?如果士官生能從黑海那邊打過來,咱們就跟他們聯合起來,——咱們首先在后方起義,這還不夠將功折罪的嗎?卡帕林說,一定會給咱們將功折罪的。譬如說,難道他們還會為了我在一九一八年率領第二十八團從前線撤下來,給蘇維埃政權干了兩年而責備我嗎?”

  “看,你的算盤打得多如意!是個傻瓜,可又很狡猾……”葛利高里心里想,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福明在等候回答;顯然,他對這個問題非常關心;葛利高里不情愿地說:“這說起來話就長啦一”

  “當然,當然,”福明高興地同意說。“我也是順便說說將來會看得更清楚,而現在咱們要行動起來,消滅后方的共產黨員。反正咱們不能叫他們過舒服日子!他們正在把自己的步兵裝上大車,想用這玩意兒追擊咱們……叫他們試試看吧。等到他們的騎兵調來的時候,咱們記經把全區鬧得天翻地覆啦!”

  葛利高里又看著自己的腳尖,想起心事來。卡帕林道過歉,躺到床上去。

  “我很累。我們像瘋子一樣地行軍,睡眠太少,”他無精打采地笑了笑說。

  “咱們也該休息啦,”福明站了起來,把一只沉重的手放在葛利高里的肩膀上、“好樣的,麥列霍夫,多虧你那天在維申斯克聽了我的話!那時如果你不藏起來,大概早就完啦。現在一定是埋在維申斯克鎮外起伏不平的大沙丘里,連腳趾甲都爛掉啦……這我早就料到啦好啦,你考慮得怎么樣啦?說說,完了咱們就睡去。”

  “說什么呢?”

  “你是跟我們走一條路呢,還是怎樣的?你總不能在別人家里藏一輩子呀”

  葛利高里正在等著這~問呢。他必須作出選擇:要么繼續在這村那村東躲西藏,在主人還沒有把自己交給蘇維埃政權之前過著忍饑挨餓、有家不能歸的日子,悄悄地愁死;要么就到政治局去自首;要么就跟著福明于。他已經選擇好了。整個這天晚上,他還是第一次正視著福明,歪著嘴笑了笑,說:“我的選擇,就像童話里講的勇士一樣:往左走,就會失掉馬,往右走,就會被殺死……就是這樣,三條道兒,卻沒有一條正路……”

  “你還是別講什么童話吧,正經地選擇吧。童話咱們以后再講。”

  “我已經無處可去,所以我已經選擇好啦。”

  “怎么樣?”

  “加入你的匪幫。”

  福明不滿意地皺了皺眉頭,咬了咬胡子。

  “你還是別用這稱號吧。為什么我們是——匪幫?這是共產黨員們送給我們這樣的稱號,你可不應該這么說。就叫起義者。簡單明了。”

  他的不滿很快就過去了。他對葛利高里的決定大為高興——簡直是無法掩飾;興奮地搓著手,連聲說:“咱們的隊伍又擴大啦!你聽見了嗎,上尉?麥列霍夫,我們給你一排人,如果你不愿意指揮一個排——就留在司令部里,跟卡帕林一起兒出謀劃策。我把自己的馬送給你。我還有一匹備用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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