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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戰斗正在梅德維季河口鎮的要沖處進行。葛利高里從夏天的小路一走上黑特曼大道,就聽到了低沉的大炮轟隆聲。

  大道上到處都可以看到紅軍部隊倉皇撤退的痕跡。到處是拋棄的兩輪大車和四輪馬車。在馬特維耶夫村外荒蕪的田地里扔著一輛炮車,主軸已經被炮彈打壞,搖架全毀了。車轅上的馬套被斜著砍斷。在離這片荒地約半俄里的鹽活地L ,在被太陽曬得枯萎的淺草上,密密層層地橫著些紅軍戰士的尸體,他們都穿著保護色的襯衣和褲子,打著裹腿,腳上穿著笨重的釘著鐵釘的皮鞋。都是被哥薩克的騎兵追上砍死的。

  葛利高里從旁走過,從那皺皺巴巴的襯衣上大片的血漬和尸體倒下的姿勢上可以毫不費力地斷定這一點。這些尸體就像砍倒的草一樣橫在那里。看來只是由于還沒有停止追擊,所以哥薩克沒來得及剝掉他們的衣服。

  一個被打死的哥薩克仰面躺在一叢山楂樹下。褲絳在他那叉開的腿上閃著紅光。不遠地方倒著一匹被打死的、淺棕色的馬,備著一副鞍架漆成儲黃色的舊馬鞍。

  葛利高里和普羅霍爾的馬都走累了。應該喂馬了,但是葛利高里不愿意在不久前發生過戰斗的地方停留。又走了約一俄里,下到一條山溝里,他才勒住了馬。不遠地方有一個水塘,堤壩已經被沖得只剩下堤基了。普羅霍爾本來向邊緣上的泥土已經僵硬龜裂的水塘邊走去,但是立刻又折了回來。

  “你怎么啦?”葛利高里問。

  “你過去瞧瞧吧。”

  葛利高里策馬來到堤壩邊,看見在雨水沖出的溝里躺著一個被打死的女人。她的臉被用藍裙襟蒙上,兩條白胖的大腿不害羞地、嚇人地大劈開,小腿肚曬得黝黑,膝蓋上有些小坑。左手擰在背后。

  葛利高里急忙下了馬,摘下帽子,彎下腰,把被打死的女人身上的裙子整理好。年輕、黝黑的臉死后仍然很美麗。半閉的眼睛在痛苦地彎著的黑眉毛下閃著暗淡的光芒。嘴溫柔地微微張開,緊咬著的牙齒透出珍珠般的白光。貼在草地上的臉頰上蓋著一小絡頭發。在這死亡已經抹上一層橙黃色慘淡陰影的臉頰上,成群的螞蟻在奔忙。

  “這些狗崽子,殺死了一個多么漂亮的娘兒們!”普羅霍爾小聲罵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狠狠地呻了一口。

  “我要把這些……把這些聰明人統統都槍斃了才解恨!咱們趕快離開這兒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不能再看她啦。我心里直翻騰!”

  “咱們是不是把她埋了!”葛利高里問。

  “你這是怎么啦,難道咱們簽了承包埋葬所有死人的合同啦?”普羅霍爾生氣地說。“在亞戈德諾耶埋了一個老頭子,又要在這兒埋這個娘兒們……咱們要把他們統統埋掉,手上就不知道要磨出多少層老繭啦!再說咱們拿什么挖墳坑呀?老哥,用馬刀可掘不成墳坑呀,上地干結得像石頭一樣硬,硬土足有一俄尺深。”

  普羅霍爾心慌意亂,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靴子尖兒伸進馬鐙里去。

  他們又爬上山崗,一直在緊張地想著什么心事的普羅霍爾突然問:“我說,潘苔萊維奇,這血該流夠了吧?”

  “差不多啦。”

  “你是怎么想的,這場戲快收場了嗎?”

  “等他們把咱們打垮了,就收場啦。”

  “好啊,幸福的日子來到啦,只有魔鬼高興!他們最好快點兒把咱們打垮吧。跟德國人打仗的時候,士兵自己故意打傷手指,就可以讓他退役回家去,可是如今,即便砍掉自個兒的一只手,還是要強迫你照樣服役。部隊一只手的也要,瘸子也要,斜眼的也要,患小腸疝氣的也要,什么烏龜王八蛋都要,只要能兩條腿站著的就行。難道這場戰爭就如此收場嗎?叫他們統統見鬼去吧!”普羅霍爾絕望地罵道,然后走下大道,下了馬,低聲嘟噥著,動手去松馬肚帶。

  夜里,葛利高里來到離梅德維季河口鎮不遠的霍萬斯基村。村邊第三團的哨兵攔住了他,但是當哥薩克們聽出是自己的師長的時候,就回答了葛利高里的問話,說師部就駐在這個村子里,參謀長科佩洛夫中尉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他。愛說話兒的哨長派一個哥薩克送葛利高里到司令部去;最后他又補充說:“敵人修筑了非常堅固的工事,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大概咱們不會很快就攻下梅德維季河口鎮。至于將來怎樣,那就只有天知道啦……咱們的兵力也很充足。聽說,好像英國軍隊正從莫羅佐夫斯克開過來。您沒有聽說嗎?”

  “沒有,”葛利高里策馬走去,回答說。

  師部占用的那座房子的百葉窗都關得緊緊的。葛利高里以為屋子里沒有人,但是一走進過道,就聽見了亂哄哄的、熱烈的談話聲。他從暗夜里走進屋子,內室天花板上的那盞大吊燈的亮光刺得他的眼睛都花了,濃重、辛辣的葉子煙味兒鉆進了鼻孔。

  “你到底來啦!”科佩洛夫從在桌子上空飄蕩的灰色煙霧中鉆了出來,興高采烈地說。“老兄,我們等你等得都急死啦!”

  葛利高里跟屋子里的人問候過,脫下軍大衣,摘下帽子,走到桌邊。

  “看你們抽得烏煙瘴氣的!簡直沒法喘氣啦。開開一個小窗戶也好嘛,你們關得真夠嚴實啊!”他皺著眉頭說。

  坐在科佩洛夫旁邊的哈爾蘭皮·葉爾馬科夫含笑說:“我們聞慣了,也就不覺得啦。”他用胳膊肘子頂開窗上的洞窗,使勁推開了百葉窗。

  一陣夜晚的新鮮空氣沖進了屋子。燈光猛地亮了一下,熄滅了。

  “這太不像個會過日子的人啦!為什么要把窗上的玻璃打碎呢?”科佩洛夫手在桌上亂摸著,不滿意地說。“誰有火柴?小心點兒,墨水瓶兒就在地圖旁邊。”

  點上燈,又關上了窗戶,于是科佩洛夫匆忙開口說:“麥列霍夫同志,現在前線的情況是:紅軍堅守在梅德維季河口鎮,集中了將近四千人的兵力,從三面防守這個市鎮。他們的炮隊和機槍數量是很可觀的。他們在修道院附近和其他許多地段都挖了戰壕。他們控制著頓河沿岸的制高點。這樣一來,他們的陣地,雖然不能說是攻不破,但是至少是很難攻占的。我們這方面,除了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的一個師和兩個軍官突擊隊以外,開來的還有博加特廖夫的第六旅的全部和咱們第一師。但是第一師并沒有全部到齊,步兵團還沒有到,這個團還在霍皮奧爾河口附近的什么地方,騎兵倒是全都開到啦,不過各連遠不是滿員的。”

  “譬如說,像我這團的第三連,只有三十八個哥薩克,”第四團團長杜達列夫準尉說。

  “原有多少人?”葉爾馬科夫問。

  “九十一個。”

  “你怎么把一個連都搞散啦?你算個什么團長?”葛利高里皺著眉頭,用手指頭敲著桌子,問。

  “鬼能攔住他們!都回村子探親去啦。不過很快他們就會回來的。今天跑回來三個。”

  科佩洛夫把地圖推到葛利高里面前,用小指指著部隊駐守的位置,繼續說:“我們師還沒有投人進攻。只有我們的第二團,昨天在這個地區徒步攻了一下子,但是很不順利。”

  “損失很大嗎?”

  “據團長的報告說,昨天他的部隊傷亡共計二十六人。至于兵力對比:我們在數量上是占優勢的,但是配合步兵進攻的機槍數量是不夠的,炮彈也很少。他們的軍需處長答應,只要一運到,就給我們送四百發炮彈和十五萬發子彈來,但是鬼知道,這批彈藥什么時候才能到手,可是明天就要進攻,——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是這樣命令的。他建議我們,調一個團去支援突擊部隊。他們昨天沖鋒了四次,損失慘重。他們打得真夠勇猛!所以,菲茨哈拉烏羅夫建議要加強右翼,把進攻重點轉移到這兒來,你看見嗎?這兒的地形可使我們與敵人的戰壕的距離縮短一百到一百五十沙繩。順便說一聲,他的副官剛走。他是來傳達口頭命令,叫咱們明天早上六點鐘去開會,商量共同作戰行動。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和他的師部,現在都在大謝尼內村。總的來說,戰斗任務是在敵人的增援部隊從謝布里亞科沃車站開到以前,火速把敵人打垮。我們在頓河那岸的部隊行動很不積極……第四師已經渡過霍皮奧爾河,但是紅軍配置了強大的掩護兵力,頑強地控制著通往鐵路線的道路。現在紅軍在頓河上搭了一座浮橋,正匆忙地從梅德維季河口往外搶運彈藥和武器。”

  “哥薩克們傳說,好像協約國的軍隊開來啦,真有這么回事兒嗎?”

  “有消息說,幾個英國炮兵連和幾輛坦克正從車爾內紹夫斯克開來。但是問題是:他們怎么使這些坦克渡過頓河來呀?我認為,有關開來坦克的傳說純屬謠言!早就在談論什么坦克啦……”

  內室里寂靜了半天。

  科佩洛夫解開棕色軍官翻領制服的扣子,用兩只手撐著生滿棕色硬毛的、胖乎乎的臉,心事重重地咂著快要熄滅的紙煙沉思了很久。他那瞳距很大的、圓圓的黑眼睛疲倦地瞇縫著,連夜不眠,弄得他那漂亮的臉憔悴不堪。

  科佩洛夫從前曾經在一個教區小學里當過教員,星期日就到鎮上的商人家里去串門,跟女主人玩玩牌,跟商人們賭賭輸贏不大的紙牌;他吉他彈得很好,是個風流而又隨和的年輕人,后來和一個青年女教師結了婚,本來可以太太平平地在鎮上生活,一直于到能領一份養老金,但是在世界大戰時他應征入伍。士官學校畢業后,被派到西方戰線的一個哥薩克團里。戰爭并沒有改變科佩洛夫的性格和外表。在他那矮胖的身軀里、和藹的臉上、佩帶馬刀的風度和對待下級的態度,都有一種與人為善、文質彬彬的氣質。他說話的音調沒有那種生硬的命令感,談話使用的語言沒有軍人特有的那種干巴巴的味道I [,軍官制服穿在他身上顯得那么肥大,像口袋似的。他在前線混了三年,一點也沒有學到軍人的颯爽英姿;身上的一切都暴露出他像個偶然在戰場混過的人。他不像個真正的軍官卻像一個穿著軍官制服的、肥胖的小市民,但是盡管如此,哥薩克們都很尊敬他,在司令部的會議上都很聽他的話,叛軍的指揮人員也都非常器重他,認為他頭腦清醒、謙虛、隨和,平時不外露,但在戰斗中卻勇敢異常。

  在科佩洛夫以前,葛利高里的參謀長是不識字的、而且很笨的少尉克魯日林。在奇爾河沿岸的一次戰斗中陣亡了。于是科佩洛夫來繼任參謀長;他很能于,處理問題有條理,有章法。他就像以前改學生的練習本一樣,勤勤懇懇地坐在司令部里制定作戰計劃,可是在必要時,只要葛利高里說一句話,他就扔下司令部的工作,飛身上馬,去指揮一個團,率領他們去進行戰斗。

  起初葛利高里對這位新參謀長頗有成見,但是過了兩個月,對他了解得多了些,有一次,戰斗結束后,葛利高里直率地說:“科佩洛夫,我從前把你想得很壞,現在我知道,我錯啦,請你多多原諒。”科佩洛夫笑了笑,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這種粗養地承認錯誤的態度,顯然使他很高興。

  科佩洛夫沒有什么政治野心,也沒有什么堅強的政治信仰,他把戰爭看做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罪惡,也不認為這種罪惡有完結的一天。就說現在吧,他根本沒有去考慮如何占領梅德維季河口鎮的作戰計劃,卻在思念自己的親人、故鄉,想著如果能有一個半月的假期,回家去看看倒很不錯……

  葛利高里盯著科佩洛夫看了半天,然后站起來。

  “喂,各位阿塔曼斯基團的弟兄們,咱們散會睡覺去吧。完全不必為怎樣攻占梅德維季河口鎮的問題大傷腦筋。現在有將軍們去替咱們考慮、決定啦。咱們明天到菲茨哈拉烏羅夫那兒去,他會開導開導咱們這些可憐蟲的……至于第四團的問題,我是這樣想的:現在咱們既然還有權力,就應該處分團長杜達列夫,把他的所有軍銜和勛章都取消……”

  “還要取消他那份伙食,”葉爾馬科夫插嘴說。

  “不要這樣,別開玩笑,”葛利高里繼續說,“立即把他降為連長,派哈爾蘭皮接任團長。葉爾馬科夫,立刻就到那兒去,把這個團接過來,明天早晨等候我們的命令。撤換杜達列夫的命令科佩洛夫馬上就寫好,你隨身帶去。我認為,杜達列夫干不了這個團長。他什么他媽的都不懂,別叫他再送哥薩克去挨打啦。步兵戰術——是個很復雜的玩意兒……如果團長是個飯桶,就會造成很大的傷亡。”

  “說得對。我贊成撤換杜達列夫,”科佩洛夫支持他的意見。

  “你怎么樣,葉爾馬科夫,反對嗎?”葛利高里看到葉爾馬科夫的臉色有點不高興,問。

  “不,我沒有什么。難道我連眉毛都不能動動嗎?”

  “這很好。葉爾馬科夫既然不反對,那就叫里亞布奇科夫暫時指揮他的騎兵團。米哈伊洛·格里戈里奇,寫完命令就睡覺吧。六點鐘起床。咱們去見這位將軍。我要帶四名傳令兵。”

  科佩洛夫驚訝地揚起眉毛:“為什么要帶這么多傳令兵?”

  “要有點兒威風嘛!要知道咱們也不是什么草包,指揮著一師人哪,”葛利高里玩笑著,聳了聳肩膀,披上軍大衣,往門日走去。

  他鋪上馬衣,沒有脫鞋襪,也沒有脫大衣,就躺在板棚底下。傳令兵在院子里喧鬧了很久,不遠的什么地方,馬在打響鼻和有規律地咀嚼著干草。一片濃重的于馬糞和還沒退去的白晝暑熱的土腥味。葛利高里朦朧中聽到傳令兵們的談笑聲,聽到一個傳令兵,從聲音判斷——是個小伙子,他備著馬,嘆息道:“唉唉,弟兄們,真是煩死人啦!三更半夜,叫你去送文件,既不讓你睡,也不讓你安靜……你給我站住,鬼東西!抬腿!抬腿,對你說哪!……”

  另外一個傳令兵用暗啞、傷風似的低音小聲唱道:“當兵服役,我們厭煩啦,無聊死啦。把我們的駿馬都累垮啦……”接著,改用正經的急促的央告聲調說:“給我點兒煙葉卷根煙抽,普羅什卡!你可真夠小氣的啦!你忘了我在別拉溫內附近送你一雙紅軍的皮鞋啦?你這個混蛋家伙!換個人,送他這么雙好皮鞋,會記一輩子,可是你連點兒煙葉都舍不得!”

  馬咬得鐵嚼子嘩啦嘩啦地響。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邁步走去,馬掌在于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的土地上噠噠地響著。“大家都說……當兵服役,我們厭煩啦,無聊死啦,”葛利高里笑著,心里重復著這些話,立刻睡著了。剛一睡著——就做起夢來,過去也曾多次做過這樣的夢:紅軍的散兵線正沿著褐色的田野、踏著高高的莊稼茬子前進。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橫著一道打頭的散兵線。它后面還有六七道散兵線。進攻的人們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越走越近。黑乎乎的人影子越來越高、越來越大,已經可以看到紅軍戰士跌跌撞撞地快步走近,走近,已經來到步槍射程以內,戴著護耳皮帽的紅軍戰士端著步槍,一聲不響地大張著嘴沖了上來。葛利高里臥倒在一個淺壕里,痙攣地扳動著槍栓,不停地射擊著;紅軍戰士在他的槍聲中,紛紛仰面倒地;他又壓進一梭子彈,朝兩邊一看,只見:壕坑里的哥薩克們正在往外跳。他們扭頭往回跑去;個個都嚇得面無人色。葛利高里聽見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跳動,大聲喊:“射擊啊,你們這些混蛋!你們上哪兒去?站住,別跑!……”他竭盡全力地喊,但是他的聲音卻出奇地微弱,幾乎聽不見。他驚慌萬分!也跳了起來,站著向一個朝他直奔過來的不很年輕的、臉色黝黑的紅軍戰士打了最后一槍,并且看到沒有打中。紅軍戰士臉上的表情興奮、嚴肅、勇敢無畏。他很輕捷地、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跑著,他的兩道眉毛皺起,帽子戴在后腦勺上,軍大衣的下襟披了起來。葛利高里把這個跑上來的敵人打量了片刻,看見了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剛蓄起的卷毛胡子的蒼白臉頰,看見了他的肥大的短靴筒子,略微下斜的黑洞洞的槍口和槍上隨著奔跑的節拍搖晃的黑亮的刺刀刀刃。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怖控制了葛利高里。他扳了一下槍栓,但是槍栓不靈了,卡住了。葛利高里絕望地把槍栓往膝蓋上撞,——毫無結果!而紅軍戰士已經離他只有五步遠了。葛利高里轉身就跑。他前面一片光禿禿的褐色田野上,到處是逃竄的哥薩克。葛利高里已經聽得見在后面追趕的紅軍戰士沉重的呼吸聲,聽見了響亮的腳步聲,但是他卻怎么也跑不快。他使出吃奶的勁兒,才使兩條不由自主直打彎的腿跑快了一點兒。最后,他跑到了一座毀壞殆半的、凄涼的公墓,跳過倒塌的圍墻,在塌陷的亂墳中、傾斜的十字架和墳地小教堂中間飛跑。再努一把力,就能活命了。但是這時候后面追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追趕他的紅軍戰士呼出的熱氣已經吹到葛利高里的脖子上,就在這一剎那,他覺得那個紅軍戰士好像揪住了他的軍大衣腰帶和后襟。葛利高里大喊著,醒了過來。他仰面躺在那里。腳被瘦靴子夾麻了,額上出了冷汗,全身好像挨過打一樣疼痛。“呸,見他媽的鬼!……”他于啞地說,高興地諦聽著自己的聲音,還不太相信剛才經歷的一切全是夢。然后翻了一下身,側身躺著,用軍大衣蒙上腦袋,心想:“應該讓這家伙走近些,擋開他的打擊,用槍托把他打倒,然后再逃跑啊……”又想了一會兒多次夢到的情景,感到愉快、慶幸,因為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噩夢,實際上,現在對他還不存在任何威脅。“奇怪,為什么夢里要比實際可怕得多?我曾多次死里逃生,但是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他心里想著,舒服地伸開麻木的腿,又朦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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