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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謝克列捷夫將軍在一大批參謀軍官和幾連人的哥薩克衛隊簇擁下來到維申斯克,維申斯克居民捧著面包和鹽,教堂鳴鐘,熱烈歡迎將軍。兩座教堂的鐘整天地響著,就像復活節那樣。下游的哥薩克們騎著瘦長的、跑得疲憊不堪的頓河馬,在街上跑來跑去。他們肩膀上的肩章閃著誘人的藍光。廣場上,謝克列捷夫將軍下榻的那座商人家宅旁邊,聚了一伙傳令兵。他們一面嗑葵花子,一面跟那些從他們面前走過的、濃妝艷抹的鎮上的姑娘們攀談。

  晌午時分,有三個騎馬的加爾梅克士兵押著十五名被俘的紅軍戰士來到將軍的住處。他們后面跟著一輛裝滿樂器的、兩匹馬拉的大車。這些紅軍穿得可非同一般:灰呢褲子和同樣顏色的、袖口鑲著紅邊的上衣。一個上點幾年紀的加爾梅克士兵走到這些游手好閑地站在門口的傳令兵跟前,下了馬,把瓷煙斗塞進口袋。

  “我們的人把紅軍的吹鼓手押來啦。明白嗎?”

  “這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一個胖臉的傳令兵朝加爾梅克人落滿塵土的靴子啐著葵花子皮,懶洋洋地回答說。

  “什么也不什么,——接收俘虜吧。臉吃得這么胖,可盡說什么廢話!”

  “你給我再說說看,臊羊尾巴!”傳令兵氣哼哼地說。但還是進去報告押來俘虜了。

  從大門里走出一位身穿腰部繃得緊緊的深棕色緊身外衣的肥胖大尉。他叉開兩條粗腿,姿勢漂亮地雙手叉在腰上,把擠在一起的紅軍士兵掃了一眼,用低音說:“你們這伙吹吹打打,給政委們解悶兒的坦波夫壞蛋!灰呢制服是打哪兒弄來的啊?是從德國人身上剝下來的,是嗎?”

  “不是,”站在最前面的一個紅軍戰士不斷地眨著眼睛回答說。然后又用急驟的語調解釋說:“我們的樂隊早在克倫斯基時代,在六月大反攻以前,就置了這套服裝,……從那個時候起我們就穿……”

  “你就給我穿吧!穿吧!我叫你們在我這兒穿!”大尉把毛剪得很短的庫班皮帽推到后腦勺上,露出光腦袋上的一條紫紅色的、還沒有結疤的刀傷,用歪斜的高靴后跟猛然一轉身,面向加爾梅克老兵叫道。“你干嗎把他們押到這兒來,你這個沒有受過洗禮的家伙?為什么要押到這兒來,鬼東西?不會在路上把他們收抬了嗎?”

  加爾梅克老兵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全身挺直,麻利地挪動著兩只羅圈兒腿,一只手一直放在保護色制帽的帽檐上敬禮,回答說:“連長命令我要把他們押到這兒來。”

  “要押到這兒來!”像個紈持公子似的大尉學著他的腔調兒說,輕蔑地閉上薄嘴唇,沉重地踏著浮腫的粗腿,扭著大屁股,繞著紅軍士兵走了一圈,像馬販子看馬一樣,把他們仔細地打量了半天。

  傳令兵們低聲笑著。押送俘虜的加爾梅克人的臉上卻都保持著一貫的冷漠神色。

  “開開大門!把他們押到院子里去!”大尉命令說。

  紅軍俘虜和亂七八糟地裝著樂器的大車都在臺階旁邊停了下來。

  “誰是樂隊隊長?”大尉點上煙,問。

  “隊長不在啦,”幾個人同時回答說。

  “他在哪兒?逃走了嗎?”

  ‘不是,打死啦。“

  “這真是活該。沒有隊長你們也可以于嘛。好,拿起你們的樂器來!”

  紅軍樂師們都走到大車邊去。銅號聲在院子里羞羞答答、亂哄哄地響了起來,跟沒完沒了的教堂的鐘聲混成一片。

  “準備好!演奏《上帝,保佑沙皇》。”

  樂師們默默地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有吹奏。難堪的沉默持續了片刻,然后一個光著腳、但是裹腿卻打得很整齊的紅軍樂師眼看著地說:“我們這些人誰也不會演奏舊國歌……”

  “誰也不會?真有意思……喂,來人哪!來半排傳令兵,都帶上步槍!”

  大尉用靴尖打著聽不見的拍子。傳令兵在走廊里排隊,馬槍碰得叮當亂響。麻雀在小花園外面茂密的洋槐樹上喳喳地叫著。院子里散發著被曬燙的板棚鐵頂的熱烘烘的氣味和刺鼻的人汗臭味。大尉從太陽地里走到陰涼地方,這時候那個光腳的樂師傷心地看了看同伴們,聲音低沉地說:“老爺!我們這些人——都是青年樂師。我們沒有學過吹奏舊歌曲……演奏革命進行曲的時間比較多……老爺!”

  大尉心不在焉地玩弄著自己的鏤花皮帶尖,沒有做聲。

  傳令兵在臺階旁邊排好了隊,等候下命令。這時候一個上了點兒年紀的樂師,推開前面的人,急忙從后排走出來;他咳嗽了幾聲,問道:“您允許嗎?我會吹。”不等得到同意,就把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巴松管放到哆哆嗦嗦的嘴唇上。

  在商人宅第寬大的院子上空飄蕩的凄涼、甕聲甕氣的叫人心煩的聲音惹得大尉憤怒地皺起了眉頭。他揮了揮手,喊:“停止!像叫化子要飯似的……還吹哪!難道這是音樂嗎?”

  幾張參謀人員和副官們的笑臉出現在窗口。

  “請您命令他們吹奏一支葬禮進行曲吧!”一個半截身子從窗口探出來的青年中尉用孩子似的男高音喊道。

  在花園上空蕩漾的鐘聲沉默了一會兒,大尉的眉毛抖動著,甜言蜜語地問:“《國際歌》,我想,你們會演奏吧?來,別害怕!既然是我命令的,你們就盡管吹奏吧。”

  在一片寂靜中,在中午的暑熱中,就像是號召去進行戰斗似的,突然和諧、莊嚴地響起了《國際歌》憤怒的旋律。

  大尉低著頭,叉開腿站在那里,就像公牛遇到了障礙物似的。他站在那里傾聽著。青筋迸起的脖子和瞇縫起的眼睛里發藍的白眼珠都充血漲紅了。

  “停——止!……”他忍耐不住,憤怒地大聲吼道。

  樂隊一下子啞巴了,只有法國號掉了隊,熱情的呼喚聲還在灼熱的空氣中回蕩了很久。

  樂師們舔著于裂的嘴唇,用袖子和骯臟的手巴掌擦著。他們臉上的表情疲憊而又冷漠。只有一個人禁不住熱淚滾滾,淚水順著風塵滿面的臉頰流下來,留下濕潤的淚痕……

  與此同時,謝克列捷夫將軍在一位還是日俄戰爭時的同事的親戚家里吃完了飯,由一位喝得醉醺醺的副官攙扶著,走到廣場上來。炎熱和燒酒弄得他昏昏沉沉。在中學對面的磚房拐角處,衰弱無力的將軍一踉蹌,臉朝下摔在曬燙的沙土上。驚慌失措的副官極力想把他扶起來,但是怎么也辦不到。這時候從站在不遠的人群里跑來一些人幫忙。兩個上了年紀的哥薩克恭恭敬敬地抓著將軍的胳膊把他攙扶起,將軍當眾嘔吐起來。在嘔吐間歇時,他氣勢洶洶地搖晃著拳頭,還想叫喊些什么。人們多方勸說,把他攙回了住處。

  站在不遠的哥薩克們目送了他半天,小聲地議論著:“唉,這個寶貝兒已經疲憊不堪啦!他的行為可太不檢點了,白是個將軍啦。”

  “老酒這玩意兒可不管你官位有多高,功勞有多大。”

  “不能把擺到桌上的酒都灌下去嘛……”

  “哎呀,老兄,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忍得住的!有人喝醉了大出其丑,就發誓以后再也不喝啦……可是這正像俗話所說的:狗改不了吃屎…”

  “一點兒也不錯!告訴孩子們,叫他nl離這些家伙遠著點兒。小家伙們緊跟在旁邊,盯著看個沒夠,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醉漢似的。”

  ……鎮上的鐘聲一直響到天黑,鎮上的人也一直喝到天黑。晚上,在軍官俱樂部里,叛軍司令部為勝利會師舉行慶祝宴會。

  身材高大、勻稱的謝克列捷夫——出生在克拉斯諾庫特斯克鎮的一個村子里,是個道地的哥薩克——他酷愛好馬,是個超等騎手,勇猛的騎兵將軍。但是卻不是一個演說家。他在宴會上發表的演說,盡是酒后狂語,在演說結束時,直言不諱地把頓河上游的哥薩克責備、威脅了一頓。

  參加宴會的葛利高里心情緊張、憤怒地注意聽謝克列捷夫的講話。中午的酒還沒有醒的將軍,手指撐在桌子上站在那里,杯子里香噴噴的老酒直往外灑,用過分堅定的聲調說出了每一句話:“……不,不是我們應該感謝你們的援助,而是你們應該感謝我們的援助!正是你們應該感謝我們,這一點必須毫不含糊地說清楚。如果沒有我們的話,紅軍早已把你們消滅啦。這你們自己是非常清楚的。而我們就是沒有你們,也能消滅這些混蛋。我們今天在消滅他們,明天還要消滅他們,直到把俄羅斯全境清除干凈為止,這一點請你們記住。去年秋天,你們放棄了陣地,把布爾什維克放到哥薩克的土地上來……你們想跟他們和平共處,但是事與愿違!于是你們為了保住自己的財產,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起來暴動。說穿啦——你們是為了保護自己那張皮和公牛的皮。我提起過去的事情,并不是想拿你們的罪行來責備你們……不是叫你們難堪不舒服。但是把事情說清楚,總是有益的。我們已經寬恕了你們那次叛逆行為。我們把你們當作親兄弟,在你們最困難的時候來幫助你們。但是你們必須將功折罪,洗雪你們可恥的過去。明白了嗎,諸位軍官先生們?你們必須建立功勛和為靜靜的頓河忠誠服役,贖自己的罪,明白了嗎!”

  “好,為贖罪于一杯!”坐在葛利高里對面的一個上了些年紀的中校,面帶微笑,泛泛地說道,不等在座的人,自己首先喝了一杯。他生著一張英氣勃勃的臉,略微有點麻子,流露著嘲諷意味的褐色眼睛。謝克列捷夫致詞的時候,他的嘴唇上曾多次露出飄忽不定、捉摸不透的冷笑,這時他的眼睛就變得昏暗,仿佛完全變成黑色的了。葛利高里觀察著中校,發覺這個人跟謝克列捷夫以“你”相稱,態度不卑不亢,但對其余的軍官卻非常矜持和冷漠。所有參加宴會的人中,只有他一個人戴著縫死的草綠色肩章并在同樣顏色的上衣上繡著科爾尼洛夫部隊的袖章。“這是一個有思想的人。大概是志愿軍的一員,”葛利高里心里想。中校像馬飲水一樣地喝酒。不吃菜,也不醉,只是不斷地在松他的英國寬皮帶。

  “坐在我對面的這個麻子是什么人物?”葛利高里悄悄地問坐在旁邊的博加特廖夫。

  “鬼知道他是什么人物!”喝得醉醺醺的博加特廖夫揮了一下手說。

  庫季諾夫一點兒也不吝嗇酒。桌子上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酒精,謝克列捷夫吃力地結束了演說,解開保護色上衣的扣子,沉重地坐到椅子上。一個蒙古人臉型的青年中尉哈著腰,不知道悄悄地對他耳語了些什么。

  “見他的鬼去吧!”謝克列捷夫臉漲得紫紅,回答道,一口氣喝下庫季諾夫殷勤地給他斟上的一杯酒精。

  “那個斜眼兒是什么人?是副官嗎?”葛利高里問博加特廖夫。

  博加特廖夫用手巴掌捂著嘴,回答說:“不是,這是他的干兒子。日俄戰爭時,他從滿洲帶回來的,當時還是個小孩子。他把這小家伙撫養大,送進士官學校去念書。這個中國小伙子很有出息。勇猛異常!昨天在馬克耶夫卡附近他從紅軍手里奪下一個錢箱子,弄到了二百萬盧布。你看,他所有的口袋里都塞滿一疊一疊的鈔票!這個該死的家伙真走運!簡直是得了聚寶盆啦I 你喝酒吧,老去看他們干什么呀?”

  庫季諾夫致答詞,但是幾乎沒有人聽他講話。大家都喝紅眼了。謝克列捷夫脫掉上衣,只穿一件內衣坐在那里。剃得光光的腦袋因為出汗而閃閃發光,那件非常于凈的亞麻襯衣把漲紅的臉襯托得更紅,曬成醬色的脖子顯得更紫。不知道庫季諾夫小聲對他說了些什么,但是謝克列捷夫連看也沒有看他,固執地重復說:“不——不——成。對不起!這要請你原諒!我們信任你們,但是也還要走著瞧……你們的叛變人們是不會很快忘掉的。讓那些去年秋天投奔紅黨的人都好好地記住吧!”

  “好吧,我們給你們干,同樣也要走著瞧!”已經有點兒醉意的葛利高里心懷憤怒地想著,站起身來。

  他沒有戴帽子,走到臺階上,如釋重負似地、深深地吸了一日夜晚新鮮的空氣。

  頓河邊,青蛙就像下雨前似的吵成一片,水生甲蟲憂傷地嗡嗡叫著。幾只水鷂在沙角上凄切地互相叫喚。遠處的河邊草地上,有匹找不到母馬的小馬駒幾忽高忽低地尖聲嘶叫。“不幸的境遇逼著我們跟你們攀親,不然的話我們連你們的味兒都不愿意聞見。該死的壞蛋!裝模作樣的,像一戈比一個的糖餅。現在就罵罵咧咧,再過一個星期干脆就會動手掐你的脖子……竟混到了這步天地!處處碰壁。我早就料到會這樣……不這樣倒怪了。現在的哥薩克們會仔細品品味兒啦!已經不習慣在這些老爺面前站得筆直,舉手敬禮啦,”葛利高里一面想著,一面走下臺階,摸索著朝籬笆門走去。

  酒精也在他身上發揮了作用:頭發暈,行動也變得艱難不穩起來。走出籬笆板門時,踉蹌了一下,他把制帽扣在腦袋上,——拖著沉重的腿,沿街走去。

  他在阿克西妮亞姑母家的小房前停了下來,想了想,然后就毅然朝臺階走去。門廊上的門沒有鎖。葛利高里沒有敲門就走進內室,一眼就看見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坐在桌邊。阿克西妮亞的姑媽正在爐炕前忙活。桌上鋪著干凈的桌布,放著一瓶還沒有喝完的燒酒,盤子里是切成一塊一塊的成魚,閃著粉紅色的光澤。

  司捷潘剛剛喝完杯子里的酒,看樣子正想要吃點兒菜,但是一發現葛利高里,就推開盤子,脊背緊靠到墻上。

  盡管葛利高里醉得那么厲害,還是看清了司捷潘的蒼白的臉和他那兩只像狼一樣目光炯炯的眼睛。葛利高里被這不期的會面弄得呆若木雞,但他還是竭力平靜下來,沙啞地問候說:“你們好啊!”

  “上帝保佑,”女主人驚訝地回答他說,她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葛利高里和她侄女的關系,知道丈夫跟情夫不期而遇,會有什么好結果。

  司捷潘一聲不響地用左手摸著胡子,火辣辣的眼睛一直在盯著葛利高里。

  而葛利高里叉開兩腿,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說:“我是順便來看望……請你們原諒。”

  司捷潘沒有作聲。尷尬的寂靜一直持續到女主人壯起膽子,邀請葛利高里說:“請進來吧,請坐。”

  現在葛利高里再也用不著掩飾了。他到阿克西妮亞的住處來,已經對司捷潘說明了一切。于是葛利高里就徑直朝司捷潘走過去:‘“你老婆在哪兒呀?”

  “你是來看望……她的嗎?”司捷潘小聲地但十分清楚地問道,用顫抖的眼睫毛遮上了眼睛。

  “是來看望她的,”葛利高里嘆了口氣,承認說。

  在這一剎那,他已經準備好招架司捷潘可能做出的一切動作,他已經清醒過來,準備進行防御。但是司捷潘睜開了眼睛(不久以前眼睛里的怒火已經熄滅),說:“我叫她買酒去啦,立刻就會回來的。請坐下等等吧。”

  身材高大、勻稱的司捷潘甚至站了起來,推給葛利高里一把椅子;他沒有看女主人,就請示說:“姑媽,請您再拿只干凈杯子來,”又問葛利高里:“喝點兒酒吧?”

  “少喝一點兒可以。”

  “那好,請坐。”

  葛利高里坐到桌邊……司捷潘把瓶子里的殘酒平均倒進兩只杯子,抬起籠罩著一層薄霧的眼睛看著葛利高里。

  “愿諸事如意!”

  “祝你健康!”

  碰碰杯。兩人都喝于了。相對沉默無語。女主人像只老鼠似的,急忙遞給客人一只盤子和一把斷了把的叉子。

  “請您吃魚吧!這是暴腌的。”

  “謝謝。”

  “你們往自己盤子里夾呀,吃吧!”大為高興的女主人款待著客人。

  一切都平安無事地過去了,沒有打架,沒有打碎杯盤,也沒有口角,這使她高興得要命。本來可能出事的談話結束了。丈夫跟妻子的情夫共坐在一張桌上。現在他們正一聲不響地吃著東西,誰也不看誰。殷勤的女主人從箱子里拿出一條干凈手中,仿佛是想把葛利高里和司捷潘聯結起來似的,把手巾的兩頭放在兩個人的膝蓋上。

  “你怎么不在連里呀?”葛利高里一面吃著魚,一面問。

  “我也是來看望的呀,”司捷潘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從他的聲調里怎么也判斷不出他是一本正經,還是冷嘲熱諷。

  “大概連里的人都回家去了吧?”

  “都回村子里去啦。怎么,咱們干一杯,好嗎?”

  “來吧。”

  “祝你健康!”

  “愿諸事如意!”

  門廊里,門環響了一聲。葛利高里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偷偷看了司捷潘一眼,只見他臉上又是一陣蒼白。

  阿克西妮亞披著一條毛頭巾,沒有認出是葛利高里,朝桌子走來,從旁邊再一看,她那瞪大的黑眼睛里立刻露出恐怖的神情。她氣喘吁吁,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您好息利高里·潘苔萊維奇!”

  司捷潘的兩只放在桌子上的骨節粗大的手突然輕輕地哆嗦起來,葛利高里一見這種情形,就一聲不響地對阿克西妮亞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把兩瓶酒放在桌上,重又把充滿了不安和隱秘的喜悅的目光投向葛利高里,然后轉過身去,走進內室黑暗的角落里,坐到大箱子上,用顫抖的手理了理鬢發。司捷潘控制了自己的激動,解開勒得透不過氣來的襯衣領子,滿滿地斟了兩杯酒,扭過臉去對妻子說:“拿只杯子,到桌邊來坐吧。”

  “我不去。”

  “來嘛!”

  “我是不會喝酒的呀,司喬帕!”

  “你還要我說多少遍哪?”司捷潘聲音顫抖地說。

  “來吧,好鄰居!”葛利高里鼓勵地笑著說。

  她用祈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迅速地走到小碗櫥前。從碗架子上掉下一只碟子,嘩嘟一聲摔碎在地上。

  “哎呀,真糟糕!”女主人傷心地拍了一下手。

  阿克西妮亞一聲不響地收拾了碟子的碎片。

  司捷潘給她滿滿地斟上了一杯,眼睛里又燃起了苦悶和仇恨的火焰。

  “好,咱們干一杯……”他剛一開口,就頓住了。

  寂靜中可以清晰地聽到坐到桌邊來的阿克西妮亞急促、斷續的呼吸聲。

  “親愛的妻子,咱們于一杯吧,為了久別重逢。怎么,你不愿意喝嗎?你不喝酒?”

  “你是知道的……”

  “如今我什么都知道啦……好,不為久別重逢!為貴客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的健康于一杯。”

  “為他的健康我就干一杯!”阿克西妮亞響亮地說道,一口氣就把酒喝了下去。

  “你這個苦命的孩于!”女主人嘟噥著,跑到廚房里去。

  她藏到角落里,手放在胸前,心想桌子立刻就會嘩啦一聲翻倒在地,響起震耳的槍聲……但是在內室里卻像死一樣的寂靜。只聽見天花板上被燈光驚擾的蒼蠅的營營聲,窗外傳來鎮上的公雞歡慶午夜降臨的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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