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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維申斯克剛一得到紅軍部隊倉皇撤退的消息,葛利高里·麥列霍夫就立刻率領著兩個騎兵團,批水渡過了頓河,派出去幾個陣容堅強的偵察隊,向南挺進。

  頓河岸邊的山崗后面正在激戰。大炮的轟擊聲匯成一片,仿佛是在地下沉重地轟鳴似的。

  “看來士官生們一點也不吝惜炮彈呀!用猛烈的炮火進行射擊!”一個指揮員來到葛利高里跟前,興高采烈地說。

  葛利高里一聲不響。他騎馬走在縱隊前面,仔細地向四面觀察著。從頓河岸邊到巴茲基村三俄里長的一段路上,到處是叛軍遺棄的成千輛的四輪馬車和大車。樹林子里遍地都是遺棄的財物:摔破的箱子、椅子、衣服、馬套、碗盤、縫紉機、裝著糧食的口袋,——凡是愛財如命的當家人往頓河岸邊撤退時能帶走的東西,全都帶來了。道路上有些地方灑滿了金黃色小麥,厚得能沒到膝蓋。這里還橫著一些鼓脹起來的、腐爛得非常難看的。散發著惡臭的牛馬尸體。

  “他們兢兢業業,到頭來落得這樣的下場!”葛利高里大為震驚,叫了一聲,摘掉帽子,竭力不吸氣,繞過一堆結成了塊的麥粒,麥堆上橫著一個攤開四肢、戴著哥薩克制帽、穿著血漬斑斑的棉襖的死老頭子。

  “這位老爹真是舍命不舍財啊!落得這個下場,”一個哥薩克惋惜地說。

  “準是舍不得扔下這些麥子……”

  “喂,前面的,打馬快走吧2 他身上惡臭熏天——真不得了!喂!走吧!……”走在后面的人怒沖沖地喊叫起來。

  連隊策馬快跑起來。大家都沉默不語。只能聽到雜沓的馬蹄聲和哥薩克佩帶的刀槍叮當聲和諧地在樹林中回響。

  ……離利斯特尼茨基家的莊園不遠的地方正在進行戰斗。一群黑壓壓的紅軍戰士在亞戈德諾耶旁邊干涸的山洞里奔命。榴霰彈在他們頭頂上爆炸,機槍在他們背后掃射,而加爾梅克團的騎兵散兵線在山崗上展開,截斷了他們的退路。

  葛利高里率領著自己的幾個團趕到的時候,戰斗已經結束了。掩護一些零散部隊和第十四師的輜重隊沿維申斯克山隘撤退的兩連紅軍,都被第三加爾梅克團擊潰,全殲。還在山崗上的時候,葛利高里就把部隊交給葉爾馬科夫指揮,對他說:“這兒沒用咱們就已經把事情辦妥啦。你帶著部隊去會師吧,我要到莊園去看看。”

  “到那兒去干什么呀?”葉爾馬科夫驚訝地問。

  “是啊,怎么跟你說呢,我年輕的時候在這兒當過長工,很想去看看這塊老地方……”

  葛利高里喊了一聲普羅霍爾,就撥馬向亞戈德諾耶馳去。走了約有半俄里遠,就看到,走在前頭的一個連的頭頂上,嘩啦嘩啦地迎風飄著一塊白布,由一個哥薩克小心地舉著。

  “好像是去投降似的!”葛利高里不安地、莫名其妙地苦惱地想,看著自己的騎兵縱隊好像很不情愿地、慢慢地走下干涸的山澗,謝克列捷夫率領的騎兵突擊兵團,正順著草地迅速地迎著他那個騎兵縱隊開來。

  等到葛利高里穿過倒塌的大門,走進長滿了胭脂菜的莊園的院落時,一陣傷感和空虛襲上心頭。亞戈德諾耶變得簡直認不出來了。到處都是一片無人經管和破敗不堪的景象。曾是那么漂亮的宅第已經黯然無光,好像也變得矮小了。久未油漆的屋頂已經銹跡斑斑,破損的排水管子橫在臺階旁邊,從窗框上脫落的百葉窗斜掛在那里,野風颼颼地吹進了玻璃破碎的窗戶,從那里已經散發出陣陣久無人住的房屋的刺鼻的霉爛氣味。

  屋子東面的一角和臺階被三時口徑的炮彈炸壞了。一棵被炮彈打倒的楓樹頂梢鉆進了走廊上威尼斯式的破窗戶里。楓樹的樹干倒在一堆從屋基上傾坍下來的磚頭上,就一直這樣躺在那里。而長得很快的野蛇麻草已經順著干枯樹枝爬上來,纏滿了樹干,奇妙地爬滿了殘存的窗玻璃,往屋檐上爬去。

  時間和惡劣的天氣發揮了自己的作用。莊園里的一些附屬建筑都已破敗不堪,仿佛主人的手已經多年沒有經心地照顧過它們。馬廄里,春雨沖刷的石墻已經倒塌,暴風雨掀去車庫的屋頂,只有毫無生氣的、蒼白的木椽子和橫梁上還殘留著一束束腐爛的干草。

  下房的臺階上躺著三條已經變野的獵狗。它們一看見生人就跳起來,低聲汪汪叫著,躲到門洞里去。葛利高里騎馬來到廂房大敞著的窗戶前;從馬上彎下腰,大聲問:“還有活人嗎?”

  廂房里好久寂然無聲,后來有一個嘶啞的女人聲音回答說:“請等一等,看在基督的面上!我立刻就來。”

  老態龍鐘的盧克里姬光著腳,呱哪呱卿地走到臺階上來;被太陽晃得瞇縫著眼睛,把葛利高里打量了半天。

  “你不認識我了嗎?盧克里姬大嬸?”葛利高里一面下馬,一面問。

  直到這時候,盧克里婭的麻臉才哆嗦了一下,表情從麻木、冷漠變得激動了。她哭起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葛利高里拴好馬,耐心地等她說話。

  “我擔驚受怕夠啦。可別再……”盧克里姬用骯臟的粗布圍裙擦著臉頰,訴起苦來。“我還以為他們又來啦……葛利申卡,這兒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要知道,整個莊園只剩下我一個人啦……”

  “薩什卡爺爺在哪兒呀?跟老爺一塊兒撤退了嗎?”

  “要是跟著撤退了就好啦,也許還能活下來……”

  “難道他死了?”

  “把他打死啦……在地窖里放了三天三夜……應該把他埋掉,可是我自己也在生病……費很大勁才從床上爬起來……而且到他那兒,到死人那兒去我怕得要命……”

  “為什么把他打死的呀?”葛利高里眼瞅著地,暗啞地問。

  “為了一匹騾馬要了他的命…….咱們的老爺一家是匆匆忙忙撤退走的。只把錢帶走了,幾乎把全部財產都交給我看管。”盧克里啞轉為耳語說,“我連一根線都收藏起來!埋在地里的東西到現在還好好的。老爺一家只騎走了三匹奧勒爾種的兒馬,其余的馬都交給薩什卡爺爺照管。暴動一開始,哥薩克和紅黨都來牽馬。那匹叫‘旋風’的鐵青馬——也許你還記得吧?開春的時候叫紅黨牽走啦。他們費了很大勁才給它備上鞍子。要知道,這匹馬還從來沒有人騎過。不過他們也沒有能騎成,沒能稱心如意。過了一個星期,來了些卡爾金斯克的哥薩克。這些哥薩克們講,他們在山崗上遇上了紅軍,就廝殺起來。哥薩克們有一匹很平常的小驟馬,恰巧在這時候叫了起來。紅軍哪有辦法攔住‘旋風’不往哥薩克這邊跑啊?它放開四蹄朝那匹騾馬飛奔而去,那個騎在它背上的家伙一看駕馭不了這匹兒馬,就想在它全速飛馳的時候跳下來。跳倒是跳下來啦,不過一只腳沒有能從馬鐙里脫出來。‘旋風’就把他徑直送到哥薩克手里。”

  “妙啊!”普羅霍爾大聲贊道。

  “現在是一個卡爾金斯克的準尉在騎這匹馬,”盧克里啞從容不迫地講著。“他答應,只要老爺一回來——立刻就把馬送回來。就這樣,他們把所有的馬都牽走啦,只剩下了那匹叫‘神箭’的快馬,是‘模范’和‘未婚妻’交配生的。因為它正在懷著駒兒,所以沒有人要它。不久前它生小駒啦,薩什卡爺爺那么喜愛這匹小馬駒兒,喜愛得簡直沒法說啦!他抱著它,用蘆管喂它吃奶和喝一種什么草汁,為的是叫它的腿長得結實。可是倒霉事情來啦……三天后,傍晚的時候,來了三個騎馬的人。薩什卡爺爺正在花園里割草。他們向他大聲喊叫:‘老混蛋,到這兒來!’他扔下鐮刀走過去,向他們問候,可是他們連看也不看他,一面喝著牛奶,一面問他:‘有馬嗎?’他說:‘有一匹,不過這匹馬不適合你們打仗用:是匹騾馬,正在奶著小馬駒兒呢。’他們當中頂兇狠的一個家伙大叫道:‘你懂什么!快把騾馬牽來,老鬼!我的馬脊背磨傷啦,我要換匹馬騎!’他本應當服從命令,別袒護這匹騾馬就好啦,可是他,你是知道的,是個脾氣大的老頭子……有時候對老爺都不買賬。大概,你還記得吧?”

  “他怎么啦,就是沒有給?”普羅霍爾插嘴問。

  “哼,他怎么敢說不給呢?只是對他們說:‘在你們以前,來過很多騎兵,把所有的馬都牽走啦,可是都憐惜這匹馬,你們怎么就……’這些家伙一下子都站了起來,哇啦哇啦地大聲嚷:‘啊,你這個地主的奴才,你是要把它留給地主嗎?!’唉,他們把他拉開……其中一個把騾馬牽出來,開始備鞍子,小駒兒卻鉆到騾馬身下去吃奶。這時候老人央告他們說:”行行好吧,別牽走它‘不然,小馬駒兒怎么辦?“’這好辦!‘另外一個人說,井把小馬駒兒從驟個身邊趕開,從肩膀上摘下步槍,給了它一槍。我的眼淚立刻就涌了出來……我跑過去,央告他們,抓住老人,想把他領走,別鬧出事來,可是他一見小馬駒兒——氣得胡子直哆嗦,臉變得像墻一樣煞白,大罵:’既然是這樣,那你就把我也打死吧,狗崽子!”說完,就朝他們撲過去,抓住他們,不讓這些家伙備鞍子。這一來,他們當然生氣啦,就把老人打死啦。這些家伙朝他一開槍,我的魂兒就嚇跑啦……現在,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應該給他做口棺材,可是老娘兒們干得了這種事兒嗎?“

  “給我兩把鐵锨和一塊粗麻布,”葛利高里請求她說。

  “你想把他埋了嗎?”普羅霍爾問。

  “是的。”

  “你何必自找麻煩呢,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我立刻就去叫幾個哥薩克來。他們會給他做口棺材,掘個像樣的墳……”

  顯然,普羅霍爾是不愿意干這件埋什么老頭子的活兒,但是葛利高里堅決拒絕了他的建議。

  “咱們自個兒挖個墳坑,把他埋了算啦。這老頭子是個好人。你到花園里去,在水池邊等我,我去看看死人。”

  在那個長滿水藻的水池邊,在那棵枝葉茂盛的老白楊樹下,從前薩什卡爺爺掩埋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亞的小女孩兒的地方,他找到了自己最后的歸宿。他倆把他那瘦小的尸體卷在一塊干凈的、帶著發面氣味的粗布里,放進土坑,用土埋上。在那個小墳頭旁邊又出現了一座新墳,用靴子踏得結結實實,潮濕的、新挖起的粘土閃著耀眼的嶄新的亮光。

  回憶弄得葛利高里心情抑郁不歡,他躺在離這個非常珍貴的小墳堆不遠的草地上,久久地凝視著頭頂上莊嚴的蔚藍天空。風在渺無邊際的高天上吹著,被太陽照得冷光閃閃的云片隨風飄蕩,可是在剛剛接受了那匹活蹦亂跳的小馬和酒鬼薩什卡爺爺的大地上,卻依然在進行著緊張、沸騰的生活:在草色青青,像碧浪一樣一直涌到花園邊上的草原上,舊場院籬笆旁邊的野麻叢里,鶴鶴在咕咕不息地斗鳴,金花鼠在吱吱叫,野蜂嗡嗡不停,風吹著野草,沙沙作響,云雀在飄動的蜃氣中歌唱,遠處于涸的山澗里,有一挺機槍頑強、兇狠、暗啞地響著,顯示著人類作為萬物之靈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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