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十一月二十五日中午,卡列金的軍隊從新切爾卡斯克向羅斯托夫壓來。進攻開始了。阿列克謝耶夫將軍的軍官隊伍的稀疏散兵線沿著鐵路路基兩側向前推進。士官生的灰色人形組成的隊伍稍微稠密一點,在右翼移動著,在左翼,波波夫的志愿軍隊伍越過一道紅土深溝,繼續向前推進。遠遠看去,有些人,身子一縮,像個灰色小泥團躍進土溝里去,然后又爬上土溝的這岸,整了整隊形,停了一會J [,又向前移動起來。
納希切萬地區邊緣上的赤衛軍陣地上的散兵線慌亂起來。很多平生第一次拿槍的工人害怕了,在地上亂爬一氣,黑大衣L 沾滿了深秋的泥濘;有些抬起頭,打量著遠處被空間縮小了的白軍的人形。
本丘克在陣地上的機槍旁邊,跪在地上,用望遠鏡觀察。昨天他把自己那件寒酸的夾大衣換成一件軍大衣,穿上軍大衣覺得既習慣,又舒服。
有些人沒等發命令就開槍了。他們忍受不了這種緊張的寂靜。剛聽到放第一槍,本丘克就全身站直,又是罵,又是喊:“停——止!……”
連續不斷的射擊聲吞沒了他的叫喊,本丘克喪氣地揮了揮手;為了壓下步槍的射擊聲,他命令博戈沃伊:“開火!”博戈沃伊把微微含笑的。但是已經變成黃土色的臉靠在槍栓上,手指頭放在機搶槍尾的把柄上。機槍的熟悉的連射聲刺激著本丘克的耳鼓。他朝著敵人的臥倒的散兵線那個方向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竭力想判斷出是否擊中了目標,然后,他一躍而起,順著陣地向其余的幾挺機槍跑去。
“開槍!”
“來吧!……咯咯咯咯!”赫維雷奇科開槍射擊起來,把驚恐而又幸福的臉轉向他。
從正中間數,第三挺機槍的機槍手是些不十分熟練的戰士。本丘克跑到他們那里去。半路上,他彎下身子,用望遠鏡觀察了一下:從蒙了一層哈氣的鏡片里看到一些活動的灰色圓團。從那里傳來一排排清脆的齊射聲。本丘克趴到地上,臥倒后,他斷定第三挺機槍瞄得不準確。
“瞄低一點兒!媽的!……”他扭動著身子,沿著陣地爬著,叫喊道。
子彈危險地從他身上飛嘯而過。阿列克謝耶夫的軍隊就像在表演一樣,槍法很準。
在一挺槍口荒唐地向上高高翹起的機槍旁邊,直挺挺地趴著幾個機槍手;瞄準手希臘人米哈利迪莫名其妙地把標尺定得很高,不停地在掃射,浪費著儲備的子彈;嚇得臉色發青的司捷潘諾夫在他旁邊,嘴里還直嘟噥;后面是克魯托戈羅夫的朋友,一個鐵路工人,他把腦袋鉆進土里,像烏龜似的,用兩條伸直的腿支撐著,弓著脊背,微微抬起一點兒身子。
本丘克推開米哈利迪,眼睛瞇縫了半天,校正著標尺,等到機槍抖動著,有規律地在他手中噠噠噠地響起來的時候——馬上就見效了:一小撮跳躍著攻上來的士官生立刻紛紛從小山坡上潰退了,在光禿禿的黃土坡上留下了一具死尸。
本丘克回到自己的機槍跟前來。臉色蒼白的博戈沃伊(他臉頰上的火藥斑痕更青得厲害了)正側著身子躺在那里,包扎受傷的腿肚子。
“射擊呀,媽的!”旁邊棕紅頭發的赤衛軍戰士,四肢著地趴在那里喊叫。“開槍呀!你沒看見他們攻上來了嗎?!”
軍官隊的散兵線正漂亮地跳躍進攻,沿著路基向前推進。
雷賓德爾換下了博戈沃伊。他不慌不忙,熟練而又節約子彈,心平氣和地射擊著。
格沃爾基揚茨像兔子似的連蹦帶跳從左翼跑來,一顆子彈從他頭上飛過,他立即臥倒——啊呀亂叫著,跳到本丘克跟前來:“不行啦!……子彈打不出去啦!”
本丘克幾乎是毫無遮掩地、順著彎彎曲曲地臥倒的散兵線飛奔而去。
還離很遠,他就看見:安娜正跪在機槍旁邊,撩開一絡披散下來的頭發,用手掌搭在眼前,觀察著敵人的陣地。
“臥倒!……”本任克叫道,擔心她的安全,急得臉都青了,血直往上涌。“臥倒,說你哪!……”
她朝他這邊看了看,照樣還是跪著。許多難聽的臭罵掛在本丘克的唇邊,真想痛罵她一頓。他跑到她跟前,使勁把她按在地上。
克魯托戈羅夫在護板后面喘著粗氣。
“卡住啦!彈帶不動啦!”他渾身顫抖著,對本丘克耳語說,眼睛在尋覓著格沃爾基揚茨,嗆得喘不過氣來地喊道,“他逃跑啦,該死的東西!你的古魚龍跑啦……他哼哼得把我的心都撕碎了!……這叫人沒法子打仗……”
格沃爾基揚茨像蛇一樣,扭動著身子爬了過來。他那好久沒刮的、黑硬的胡于茬于上沾的稀泥都干結了。克魯托戈羅夫朝他看了一會兒,扭過汗濕的像牛似的大粗脖子,嘶叫起來,把雷鳴似的射擊聲都給壓下去了:“你把彈帶弄到哪兒去啦?……老頑固!……本丘克!本丘克!叫他滾蛋吧!……”
本丘克在檢查機槍的毛病。一顆子彈砰的一聲打在護板上,——他急忙把手縮回來,像被熱東西燙了似的。
本丘克把機槍修理好,就射擊起來。使那些剛才大模大樣地攻上來的阿列克謝耶夫的部隊不得不臥倒,四下尋覓著掩蔽物,向后爬去。
敵人的散兵線離得越來越近。從望遠鏡里面可以看到,自衛軍在向前推進,步槍的皮帶套在肩上,臥倒的時候很少。他們的火力更猛了。赤衛軍陣地上,已有三人陣亡,同志們爬過來,拿走他們的步槍和子彈,——死者再也用不著武器了……安娜和趴在克魯托戈羅夫那挺機槍旁邊的本丘克眼看著一顆子彈打中了陣地上的一個年紀輕輕的赤衛軍小伙子。他掙扎了半天,呻吟著,綁著裹腿的兩條腿在地上直登,最后用兩只叉開的胳膊支撐著,抬起一點身子,哼了一聲,呼出了最后一口氣,臉朝下,扎在地上。本丘克從旁看著安娜。從姑娘睜圓的大眼睛里透出恐怖。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失神地盯著被打死的小伙子的兩只綁著磨壞了的步兵裹腿,完全沒有聽見克魯托戈羅夫正對她喊:“彈帶!……彈帶……送呀!……姑娘,送彈帶呀!”
卡列金的部隊深入包抄側翼,迫使赤衛軍的散兵線后撤。在納希切萬郊區的街道上閃晃著敗退下來的赤衛軍的黑大衣和軍大衣。右翼最邊上的一挺機槍落到白軍手里。一個士官生用槍口頂著希臘人米哈利迪,把他打死了。二號機槍手被敵人像練刺殺時捅草人一樣,給捅死了;這挺機槍的機槍手只有排字工人斯捷潘諾夫一個人活了下來。
直到從掃雷艇上打出第一批炮彈以后,退卻才停了下來。
“成散兵線!……跟著我前進!……”本丘克認識的一位革命軍事委員會的成員往前跑著喊道。
赤衛軍的散兵線晃動了一下,隊形參差不齊地開始反擊。從本丘克和緊挨著他的克魯托戈羅夫、安娜和格沃爾基揚茨跟前,幾乎是肩并肩——走過三個人。有一個在吸煙,第二個一邊走,一邊用槍栓敲打膝蓋,第三個正在聚精會神地查看弄臟的大衣前襟。他臉上和胡子尖上,帶著負疚的微笑——他好像并不是在走向死亡,而是跟相好的哥兒們痛快地喝了一頓回家去,瞅著弄臟的大衣,猜測著自己那位母老虎會給他什么樣的懲罰。
“看,敵人來啦!”克魯托戈羅夫指著遠處的籬笆和在籬笆外面蠕動的灰色人形。
“定好標尺,”本丘克像只熊似的在擺弄著機槍。
機槍猛烈的射擊聲使安娜捂上了耳朵。她蹲了下去,看到籬笆外面的活動停止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卻從那里響起有節奏的、一排排的齊射聲,于彈在陰暗的天幕上鉆出一個看不見的窟窿,從頭頂呼嘯而過。
陣陣的射擊聲僻僻啪啪地響著,蛇似的盤繞在機槍旁邊的彈帶單調地耗去。一聲聲的步槍射擊聲顯得那么響亮、清脆。黑海水兵從掃雷艇發射的炮彈從人們頭頂上掠過。大炮的轟鳴聲壓下了與尖利的嘯叫聲混成一片的步槍聲。安娜看到:一個身材高大、戴著羊羔皮帽于、留著英國式小胡子的赤衛軍,不由自主地鞠躬迎送著每一顆飛過去的炮彈,叫喊著:“開炮,謝苗,使勁開炮,謝苗!越猛越好!”
炮彈真的越來越密了。水兵們經過試射以后,就開始了協同配合的排炮轟擊。一伙伙慢慢后退的卡列金的部隊遭到頻頻爆炸的榴霰彈轟擊。一顆毀滅性的大炮彈在退卻的敵人散兵線中間爆炸。爆炸的褐色煙柱把敵人拋向四面八方,煙塵從彈坑上空紛紛落下,消散。安娜扔掉望遠鏡,驚叫一聲,用骯臟的手巴掌捂住燃燒著恐怖的紅的眼睛,——她在望遠鏡里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爆炸旋風和人的死亡。一陣痛苦的痙攣塞住了她的喉嚨。
“怎么啦?”本丘克把身子伏到她跟前,大聲問。
她咬緊牙關,睜大的眼睛變得昏暗了。
“我受不了……”
“勇敢一點!你……安娜,聽見嗎?你聽見了嗎?……這樣可不行!……不——行!……”威嚴的喊聲不斷地在刺著她的耳鼓。
右翼,在一塊小高地的坡底,一條小溝里,敵人的步兵正在集結。本丘克發現了這個情況;他拖著機槍跑到一個比較適當的地方,瞄準了高地和山溝。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雷賓德爾的機槍不很均勻地。斷斷續續地掃射著。
離他二十步遠地方,有人沙啞地、怒沖沖地在喊叫:“擔架!……沒有擔架?……擔架!……”
“標——高……”一個上過前線的步兵,現在擔任排長,拉著長聲喊叫,“十八……全排,齊射!……”
傍晚,飄起了初雪,寒凝的大地上,雪花飛舞。過了一個鐘頭,濕滾滾大雪覆蓋了田野,覆蓋了攻守雙方的散兵線曾在那里廝殺、進退踐踏過的陣地和像黑土塊似的尸體。
天黑以前,卡列金的部隊退卻了。
在這個初雪的、白茫茫的長夜里,本丘克一直守在機槍哨上。克魯托戈羅夫把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一件華麗的馬衣蒙在腦袋上,在吃一塊濕淋淋的、瘦得可憐的肉,并且不斷地小聲罵著。格沃爾基揚茨也在這里,躲在邊緣上的一個院于的大門洞里,用香煙的熱氣暖著凍得發青的手指,本丘克坐在一個鍍鋅的鐵子彈箱上上凍得直哆嗦的安娜裹在軍大衣的衣襟里,——拿下她的兩只緊緊捂著眼睛的濕漉漉手巴掌,偶爾親一下,費力地從嘴里吐出一些很不習慣的、溫柔的話語。
“哎,怎么能這樣呀?……你本來是個很堅強的人呀……阿尼婭,你聽我說,要能控制自己!……阿尼婭!……親愛的……好朋友!……這種場面你會習慣的……如果自尊心不允許你離開這里的話,那請你不要這樣了。不能這樣看待戰場上的死人……若無其事地從旁邊走過去——也就不要再想啦!不要去胡思亂想,要能控制住思想才行。你看,雖然你也這么說,可是你卻不能克服女人家脆弱的感情。”
安娜沉默不語。她的手掌上散發著秋天的泥土和女人的溫暖氣自紛紛飄落的雪花像一層迷離、溫柔的薄幕遮在夜空。院子里。近處的田野上和隱沒在黑夜中的城市的上空籠罩著一片朦朧的睡意。
十一月二十五日中午,卡列金的軍隊從新切爾卡斯克向羅斯托夫壓來。進攻開始了。阿列克謝耶夫將軍的軍官隊伍的稀疏散兵線沿著鐵路路基兩側向前推進。士官生的灰色人形組成的隊伍稍微稠密一點,在右翼移動著,在左翼,波波夫的志愿軍隊伍越過一道紅土深溝,繼續向前推進。遠遠看去,有些人,身子一縮,像個灰色小泥團躍進土溝里去,然后又爬上土溝的這岸,整了整隊形,停了一會J [,又向前移動起來。
納希切萬地區邊緣上的赤衛軍陣地上的散兵線慌亂起來。很多平生第一次拿槍的工人害怕了,在地上亂爬一氣,黑大衣L 沾滿了深秋的泥濘;有些抬起頭,打量著遠處被空間縮小了的白軍的人形。
本丘克在陣地上的機槍旁邊,跪在地上,用望遠鏡觀察。昨天他把自己那件寒酸的夾大衣換成一件軍大衣,穿上軍大衣覺得既習慣,又舒服。
有些人沒等發命令就開槍了。他們忍受不了這種緊張的寂靜。剛聽到放第一槍,本丘克就全身站直,又是罵,又是喊:“停——止!……”
連續不斷的射擊聲吞沒了他的叫喊,本丘克喪氣地揮了揮手;為了壓下步槍的射擊聲,他命令博戈沃伊:“開火!”博戈沃伊把微微含笑的。但是已經變成黃土色的臉靠在槍栓上,手指頭放在機搶槍尾的把柄上。機槍的熟悉的連射聲刺激著本丘克的耳鼓。他朝著敵人的臥倒的散兵線那個方向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竭力想判斷出是否擊中了目標,然后,他一躍而起,順著陣地向其余的幾挺機槍跑去。
“開槍!”
“來吧!……咯咯咯咯!”赫維雷奇科開槍射擊起來,把驚恐而又幸福的臉轉向他。
從正中間數,第三挺機槍的機槍手是些不十分熟練的戰士。本丘克跑到他們那里去。半路上,他彎下身子,用望遠鏡觀察了一下:從蒙了一層哈氣的鏡片里看到一些活動的灰色圓團。從那里傳來一排排清脆的齊射聲。本丘克趴到地上,臥倒后,他斷定第三挺機槍瞄得不準確。
“瞄低一點兒!媽的!……”他扭動著身子,沿著陣地爬著,叫喊道。
子彈危險地從他身上飛嘯而過。阿列克謝耶夫的軍隊就像在表演一樣,槍法很準。
在一挺槍口荒唐地向上高高翹起的機槍旁邊,直挺挺地趴著幾個機槍手;瞄準手希臘人米哈利迪莫名其妙地把標尺定得很高,不停地在掃射,浪費著儲備的子彈;嚇得臉色發青的司捷潘諾夫在他旁邊,嘴里還直嘟噥;后面是克魯托戈羅夫的朋友,一個鐵路工人,他把腦袋鉆進土里,像烏龜似的,用兩條伸直的腿支撐著,弓著脊背,微微抬起一點兒身子。
本丘克推開米哈利迪,眼睛瞇縫了半天,校正著標尺,等到機槍抖動著,有規律地在他手中噠噠噠地響起來的時候——馬上就見效了:一小撮跳躍著攻上來的士官生立刻紛紛從小山坡上潰退了,在光禿禿的黃土坡上留下了一具死尸。
本丘克回到自己的機槍跟前來。臉色蒼白的博戈沃伊(他臉頰上的火藥斑痕更青得厲害了)正側著身子躺在那里,包扎受傷的腿肚子。
“射擊呀,媽的!”旁邊棕紅頭發的赤衛軍戰士,四肢著地趴在那里喊叫。“開槍呀!你沒看見他們攻上來了嗎?!”
軍官隊的散兵線正漂亮地跳躍進攻,沿著路基向前推進。
雷賓德爾換下了博戈沃伊。他不慌不忙,熟練而又節約子彈,心平氣和地射擊著。
格沃爾基揚茨像兔子似的連蹦帶跳從左翼跑來,一顆子彈從他頭上飛過,他立即臥倒——啊呀亂叫著,跳到本丘克跟前來:“不行啦!……子彈打不出去啦!”
本丘克幾乎是毫無遮掩地、順著彎彎曲曲地臥倒的散兵線飛奔而去。
還離很遠,他就看見:安娜正跪在機槍旁邊,撩開一絡披散下來的頭發,用手掌搭在眼前,觀察著敵人的陣地。
“臥倒!……”本任克叫道,擔心她的安全,急得臉都青了,血直往上涌。“臥倒,說你哪!……”
她朝他這邊看了看,照樣還是跪著。許多難聽的臭罵掛在本丘克的唇邊,真想痛罵她一頓。他跑到她跟前,使勁把她按在地上。
克魯托戈羅夫在護板后面喘著粗氣。
“卡住啦!彈帶不動啦!”他渾身顫抖著,對本丘克耳語說,眼睛在尋覓著格沃爾基揚茨,嗆得喘不過氣來地喊道,“他逃跑啦,該死的東西!你的古魚龍跑啦……他哼哼得把我的心都撕碎了!……這叫人沒法子打仗……”
格沃爾基揚茨像蛇一樣,扭動著身子爬了過來。他那好久沒刮的、黑硬的胡于茬于上沾的稀泥都干結了。克魯托戈羅夫朝他看了一會兒,扭過汗濕的像牛似的大粗脖子,嘶叫起來,把雷鳴似的射擊聲都給壓下去了:“你把彈帶弄到哪兒去啦?……老頑固!……本丘克!本丘克!叫他滾蛋吧!……”
本丘克在檢查機槍的毛病。一顆子彈砰的一聲打在護板上,——他急忙把手縮回來,像被熱東西燙了似的。
本丘克把機槍修理好,就射擊起來。使那些剛才大模大樣地攻上來的阿列克謝耶夫的部隊不得不臥倒,四下尋覓著掩蔽物,向后爬去。
敵人的散兵線離得越來越近。從望遠鏡里面可以看到,自衛軍在向前推進,步槍的皮帶套在肩上,臥倒的時候很少。他們的火力更猛了。赤衛軍陣地上,已有三人陣亡,同志們爬過來,拿走他們的步槍和子彈,——死者再也用不著武器了……安娜和趴在克魯托戈羅夫那挺機槍旁邊的本丘克眼看著一顆子彈打中了陣地上的一個年紀輕輕的赤衛軍小伙子。他掙扎了半天,呻吟著,綁著裹腿的兩條腿在地上直登,最后用兩只叉開的胳膊支撐著,抬起一點身子,哼了一聲,呼出了最后一口氣,臉朝下,扎在地上。本丘克從旁看著安娜。從姑娘睜圓的大眼睛里透出恐怖。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失神地盯著被打死的小伙子的兩只綁著磨壞了的步兵裹腿,完全沒有聽見克魯托戈羅夫正對她喊:“彈帶!……彈帶……送呀!……姑娘,送彈帶呀!”
卡列金的部隊深入包抄側翼,迫使赤衛軍的散兵線后撤。在納希切萬郊區的街道上閃晃著敗退下來的赤衛軍的黑大衣和軍大衣。右翼最邊上的一挺機槍落到白軍手里。一個士官生用槍口頂著希臘人米哈利迪,把他打死了。二號機槍手被敵人像練刺殺時捅草人一樣,給捅死了;這挺機槍的機槍手只有排字工人斯捷潘諾夫一個人活了下來。
直到從掃雷艇上打出第一批炮彈以后,退卻才停了下來。
“成散兵線!……跟著我前進!……”本丘克認識的一位革命軍事委員會的成員往前跑著喊道。
赤衛軍的散兵線晃動了一下,隊形參差不齊地開始反擊。從本丘克和緊挨著他的克魯托戈羅夫、安娜和格沃爾基揚茨跟前,幾乎是肩并肩——走過三個人。有一個在吸煙,第二個一邊走,一邊用槍栓敲打膝蓋,第三個正在聚精會神地查看弄臟的大衣前襟。他臉上和胡子尖上,帶著負疚的微笑——他好像并不是在走向死亡,而是跟相好的哥兒們痛快地喝了一頓回家去,瞅著弄臟的大衣,猜測著自己那位母老虎會給他什么樣的懲罰。
“看,敵人來啦!”克魯托戈羅夫指著遠處的籬笆和在籬笆外面蠕動的灰色人形。
“定好標尺,”本丘克像只熊似的在擺弄著機槍。
機槍猛烈的射擊聲使安娜捂上了耳朵。她蹲了下去,看到籬笆外面的活動停止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卻從那里響起有節奏的、一排排的齊射聲,于彈在陰暗的天幕上鉆出一個看不見的窟窿,從頭頂呼嘯而過。
陣陣的射擊聲僻僻啪啪地響著,蛇似的盤繞在機槍旁邊的彈帶單調地耗去。一聲聲的步槍射擊聲顯得那么響亮、清脆。黑海水兵從掃雷艇發射的炮彈從人們頭頂上掠過。大炮的轟鳴聲壓下了與尖利的嘯叫聲混成一片的步槍聲。安娜看到:一個身材高大、戴著羊羔皮帽于、留著英國式小胡子的赤衛軍,不由自主地鞠躬迎送著每一顆飛過去的炮彈,叫喊著:“開炮,謝苗,使勁開炮,謝苗!越猛越好!”
炮彈真的越來越密了。水兵們經過試射以后,就開始了協同配合的排炮轟擊。一伙伙慢慢后退的卡列金的部隊遭到頻頻爆炸的榴霰彈轟擊。一顆毀滅性的大炮彈在退卻的敵人散兵線中間爆炸。爆炸的褐色煙柱把敵人拋向四面八方,煙塵從彈坑上空紛紛落下,消散。安娜扔掉望遠鏡,驚叫一聲,用骯臟的手巴掌捂住燃燒著恐怖的紅的眼睛,——她在望遠鏡里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爆炸旋風和人的死亡。一陣痛苦的痙攣塞住了她的喉嚨。
“怎么啦?”本丘克把身子伏到她跟前,大聲問。
她咬緊牙關,睜大的眼睛變得昏暗了。
“我受不了……”
“勇敢一點!你……安娜,聽見嗎?你聽見了嗎?……這樣可不行!……不——行!……”威嚴的喊聲不斷地在刺著她的耳鼓。
右翼,在一塊小高地的坡底,一條小溝里,敵人的步兵正在集結。本丘克發現了這個情況;他拖著機槍跑到一個比較適當的地方,瞄準了高地和山溝。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雷賓德爾的機槍不很均勻地。斷斷續續地掃射著。
離他二十步遠地方,有人沙啞地、怒沖沖地在喊叫:“擔架!……沒有擔架?……擔架!……”
“標——高……”一個上過前線的步兵,現在擔任排長,拉著長聲喊叫,“十八……全排,齊射!……”
傍晚,飄起了初雪,寒凝的大地上,雪花飛舞。過了一個鐘頭,濕滾滾大雪覆蓋了田野,覆蓋了攻守雙方的散兵線曾在那里廝殺、進退踐踏過的陣地和像黑土塊似的尸體。
天黑以前,卡列金的部隊退卻了。
在這個初雪的、白茫茫的長夜里,本丘克一直守在機槍哨上。克魯托戈羅夫把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一件華麗的馬衣蒙在腦袋上,在吃一塊濕淋淋的、瘦得可憐的肉,并且不斷地小聲罵著。格沃爾基揚茨也在這里,躲在邊緣上的一個院于的大門洞里,用香煙的熱氣暖著凍得發青的手指,本丘克坐在一個鍍鋅的鐵子彈箱上上凍得直哆嗦的安娜裹在軍大衣的衣襟里,——拿下她的兩只緊緊捂著眼睛的濕漉漉手巴掌,偶爾親一下,費力地從嘴里吐出一些很不習慣的、溫柔的話語。
“哎,怎么能這樣呀?……你本來是個很堅強的人呀……阿尼婭,你聽我說,要能控制自己!……阿尼婭!……親愛的……好朋友!……這種場面你會習慣的……如果自尊心不允許你離開這里的話,那請你不要這樣了。不能這樣看待戰場上的死人……若無其事地從旁邊走過去——也就不要再想啦!不要去胡思亂想,要能控制住思想才行。你看,雖然你也這么說,可是你卻不能克服女人家脆弱的感情。”
安娜沉默不語。她的手掌上散發著秋天的泥土和女人的溫暖氣自紛紛飄落的雪花像一層迷離、溫柔的薄幕遮在夜空。院子里。近處的田野上和隱沒在黑夜中的城市的上空籠罩著一片朦朧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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