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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灑滿耀眼陽光的白雪皚皚的崗頂在萬里無云的蔚藍色晴空中閃著砂糖般的金星。赤楊嶺村像一床花布頭拼成的大被在崗腳下鋪開。左面是一彎碧藍的維紐哈河,右面是點點隱若的村落和德國人的移民點,河灣那邊是閃著藍光的捷爾諾夫斯克鎮。鎮東面,是一道溝壑縱橫伸向上游的逶迤的低崗。崗上聳立著一根根像柵欄似的走向卡沙雷的電線桿子。

  一個很少有的晴朗、寒冷的日子。太陽向四周射出朦朧的彩虹般的光柱。北風凜冽。草原上,低風卷起積雪,發出沙沙的響聲。但是地平線鑲邊的茫茫雪原卻非常明凈,只有東方,在地平線盡頭的草原上煙霧騰騰,寵罩著一片紫霞色的蜃氣。

  從米列羅沃把葛利高里接回來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決定不在赤楊嶺停留,趕到卡沙雷去宿夜。他是接到葛利高里的電報后從家里趕來的,一月二十八日的黃昏時分抵達米列羅沃。葛利高里住在客店里等他。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往回返。約十一點鐘的光景,已馳過赤楊嶺村。

  葛利高里自從在格盧博克戰役中受傷以后,在米列羅沃野戰醫院躺了一個星期;腿上的傷稍愈后便決定回家去。同鎮的幾個哥薩克把馬給他送來了。葛利高里是懷著既難過,又高興的復雜感情上路的。難過的是在建立頓河蘇維埃政權斗爭的高潮中離開了自己的隊伍,高興的是可以見到親人,看到故鄉了;想要見到阿克西妮亞的念頭連對自己也諱莫如深,但是確曾想到過她。

  不知道為什么他跟父親見面時,覺得很疏遠。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彼得羅已經往他耳朵里灌了一大車壞話)愁眉苦臉地端詳著葛利高里,——他那短促的、一閃而過的目光中充滿了不快和憂心忡忡的神情。晚上,在火車站,他不厭其煩地向葛利高里仔細探詢了曾轟動了頓河地區的各種事件;看來,兒子的回答并未使他滿意。他嚼著發白的大胡于,瞅著自己縫著皮底的氈靴子,愁眉苦臉,鼻子里不以為然地哼哼著。他無心爭辯,但是在為卡列金辯護時,卻激動起來,——在火頭上,又像從前一樣,對葛利高里大喊大叫,甚至跺起那條瘸腿來。

  “你少教訓我!卡列金秋天到咱們村子里來過!在廣場上召開了村民大會,他站到桌子上,跟老頭子們談了半天,還像《圣經卜樣地預言說,莊稼佬們就要來啦,要打仗啦,如果咱們還是這么左右搖擺——他們就會把一切都搶走,而且會把全頓河地區都塞滿移民。他在那時候就知道要打仗啦。可是你們這些狗崽子們是怎樣想的呢?難道他倒不如你們懂事兒?那么個有學問的大將軍,統率過千軍萬馬——倒比你們這幫家伙懂得少?卡緬斯克全是一些像你一樣不學無術的牛皮大王——整天在欺騙老百姓。你那位波喬爾科夫當過什么大官?司務長嗎?……呵!原來跟我是一樣大的官兒。就是這么回事!……活到了這個份上……糟到家啦!”

  葛利高里無聊地跟他爭論著。沒有見到父親之前,就知道他的態度。但是現在卻出現了新的情況:對于切爾涅佐夫的死和不經審判就殺死被俘的那些軍官,葛利高里既不能寬恕,也不能忘卻。

  套在轅上的馬匹輕松地拉著像個大筐似的爬犁。葛利高里那匹沒有卸鞍的戰馬拴在爬犁后面,一路小跑著。從童年時代就熟悉的一些村落展現在路邊:卡沙雷、波波夫卡、卡緬卡、下亞布洛諾夫斯克、格拉切夫、亞辛諾夫卡。直到自己的村子,葛利高里一路上不知道為什么總在雜亂無章地想著不久以前的事情,很想哪怕是粗略地勾畫個未來的輪廓,但是思路只能想到回家休養,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回到家里先休息休息,養好傷,至于將來……”他一面想著,一面在心里揮了一下手,“將來的事兒將來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連年征戰,使他疲憊不堪。真想避開這個沸騰著仇恨的、敵對的和難以理解的世界。身后的、過去的一切是一本胡涂賬,互相矛盾。想找出一條正確的道路是非常困難的;好像是走在沼澤中的小路上,腳底下的土地在搖晃,路也在消失,而且是不是應該走這條路——也毫無信心。他曾傾心于布爾什維克——跟著走起來,還率領著別人跟著自己走,可是后來卻猶豫起來,心灰意冷。“難道真是伊茲瓦林說對了嗎?那么究競去依靠誰呢?”葛利高里把身于靠在爬犁后背上,模糊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但是一想像到將要準備春耕用的農具:耙和大車,用柳條去編牲口槽,只等土地一解凍、于松,——就到草原上去;用渴望勞動的雙手扶著犁柄,跟在犁后走著,感覺到犁的迅速抖動和跳躍;他想像自己將呼吸到嫩草的芳香和犁翻起的、還帶著融雪的潮濕氣息的黑土香味,——就感到心里那么溫暖。真想去伺弄牲口,垛干草垛,呼吸枯萎的苜蓿和冰草的氣味,呼吸新鮮的牲口糞氣味。多么渴望和平,安逸啊,——正是這種感情使葛利高里嚴厲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怯的快活神情,環視著周圍的景物:望著馬匹,望著父親那被羊皮襖緊裹著的瘦削的脊背,這一切都使他想起了遺忘殆半的往日生活:皮襖的羊臊味,沒有洗刷的馬匹平日的樣子,以及村里一只站在小地窖上高聲啼叫的公雞。他覺得當時這個偏僻鄉村里的生活簡直就像啤酒花一樣香甜膿郁。

  第二天傍晚,他們駛近了韃靼村。葛利高里從山崗上向頓河對岸一瞥:啊,娘兒們溝,四周是一圈像黑貂皮似的蘆葦;啊,那棵枯死的白楊樹,頓河渡口現在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自己的村莊、熟悉的街道、教堂、廣場……當葛利高里的視線碰在自家的宅院時,熱血就涌上頭,淹沒在回憶中。翹起的井口汲水吊桿,像只伸出的灰色柳術手臂,正從院子里召喚他。

  “眼睛不酸疼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回頭看看,笑著問,葛利高里很坦白地承認說:“酸呀……酸疼得很喲!……”

  “什么也沒有家鄉親哪!”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滿意地嘆息說。

  他把爬犁往村子中心趕去。馬從山坡上疾馳而下,爬犁搖搖擺擺,左歪右晃。葛利高里猜到了父親的意圖,但是仍然問:“干嗎你往村子里趕呀?一直朝咱家的胡同里趕吧。”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挽馬拐彎,結滿霜的大胡子露出了笑容,擠了擠服,說道:“我送兒出征時,他只是個普通的哥薩克,現在當官了。難道我就不可以驕傲地拉著兒子在村子里跑一圈嗎?叫鄉親們看看吧,羨慕羨慕吧。我呀,小伙子,心像上了油一樣,美滋滋的!”

  馳過村里那條主要街道時,老頭矜持地吆喝著馬匹,——身子探出爬犁,搖晃著毛烘烘的鞭子,馬感覺到離家很近了(它們就像并沒有跑過那一百四十俄里路似的),精力充沛地、撒著歡地跑著。迎面而來的哥薩克都向他們行禮,婦女們把用手掌搭在眼上,從院子里和窗戶里往外看;幾只母雞咯噠咯噠叫著,像風卷起的毛球似的橫過街道。一切都像計算好了似的,稱心如意。他們穿過了廣場。葛利高里的戰馬斜眼看了看不知道誰家拴在莫霍夫家板柵上的一匹馬,就高高地昂起腦袋,長嘶起來。已經可以看到村莊的盡頭和阿司塔霍夫家的房頂……但是就在這時候,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出了點兒小亂子:一只橫過街道的小豬,一遲疑,落在馬蹄下,被踩得半死的小豬慘叫了一聲,滾到路邊去,嚎叫著,想抬起踏斷的脊梁骨。

  “哎喲,真他媽的,鬼叫你來送死的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罵道,緊跟著又抽了踏傷的小豬一鞭子。

  這只倒霉的小豬是阿豐卡·奧澤羅夫的寡妻安紐特卡的,——這是個兇狠潑辣得出了格的娘兒們。她立刻就竄到院子里,一面蒙著頭巾,一面破口大罵起來,罵得那么花哨,以至活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得不勒住奔馬,扭過身子,說點軟話兒。

  “住嘴吧,混蛋娘兒們!叫喊什么?賠你的癲豬得了嘛!

  “惡鬼!……妖精!……你才是癲豬呢腐狗!……我馬上就把你送到村長那兒去!……”她揮舞著雙手,扯開嗓子罵道。“你娘的,我這回要好好教訓教訓你,好叫你再去踏死孤兒寡母的豬狗!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被罵得張口結舌,臉紅得像紫茄子,罵了一聲:“騷貨!”

  “土耳其鬼,該死的!……”奧澤羅娃立刻回罵道。

  “母狗,叫一百個鬼去玩你媽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提高了嗓門。

  但是安紐特卡·奧澤羅娃罵起人來出日成章,從不卡殼。

  “外國佬!老……色鬼!小偷兒!偷人家的耙!……往守活寡的、出征哥薩克的老婆家里鉆!……”她就像喜鵲似的喳喳地罵得越來越歡。

  “我拿鞭子抽你啦,母狗!……閉上你的臭嘴!

  但是這當兒安紐特卡罵出一句那么難聽的話,就連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這樣老于世故,見過世面的人,也窘得滿臉通紅,渾身冒汗。

  “走吧!……跟她斗什么嘴?”葛利高里看人們逐漸走到街上來,而且在注意聽老麥列霍夫和可敬的寡婦奧澤羅娃偶然的交鋒。

  “哼,這只舌頭……簡直跟緩繩一樣長!”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傷心地呻了一日,催馬疾馳而去,像要把安紐特卡本人也軋死似的。

  已經趕過了一個街區,他心有余悸地回頭看了看:“她什么都罵得出口!……你這個女妖精……胖鬼,叫你胖得崩成兩截!”他怒火沖天地罵道。“真該把你跟你的豬崽子一起踩死!遇上了這樣狠毒的長舌頭娘兒們——會把你吃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他們的爬犁掠過家宅的淺藍色百葉窗。彼得羅沒戴帽子,沒顧得系上軍便服的腰帶,就跑出來開大門。杜妮亞什卡的白頭巾和喜悅的、眨著黑眼睛的臉從臺階上飛了下來。

  彼得羅吻著弟弟,匆匆地窺視了一下他的眼睛。

  “身體好嗎?”

  “受傷啦。”

  “在哪里受的傷?”

  “在格盧博克近郊。”

  “根本就沒有必要到那兒去玩命!早就該回家來啦。”

  彼得羅親熱、友好地晃搖了一下葛利高里,把他傳給杜妮亞什卡。葛利高里抱住妹妹寬厚的、已經是成人的肩膀,親著她的嘴唇和眼睛,往后退著,驚訝地說道:“你呀,杜妮亞哈,真認不出你來啦!……出落成這么漂亮的大姑娘啦,可是我一直在想——準會長成個沒有人要的傻丫頭呢。”

  “哼,瞧你,我的好哥哥!……”杜妮亞什卡避開他的撫摸,跟葛利高里一樣,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齒,退到一邊去。

  伊莉妮奇娜抱著兩個孩子走過來;娜塔莉亞卻跑到她前頭來了。她容光煥發、非常漂亮。梳得溜光、在腦后挽成一個大髻的、閃亮的黑頭發,襯托著她那泛出歡欣的紅暈的臉。她緊緊地靠在葛利高里身上,頻頻、胡亂地用嘴唇去親吻他的臉頰和胡子,又從伊莉妮奇娜的手里把兒子搶過來,遞給葛利高里。

  “你瞧,多好的兒子啊!”她自豪地、高興地說道。

  “讓我看看我的兒子吧!”伊莉妮奇娜激動地推開她。

  母親把葛利高里的腦袋扳過來,親他的額角,用粗糙的手匆匆地撫摸著他的臉,激動、高興得不禁老淚縱橫。

  “還有女兒哪,葛利沙!……喏,抱住!……”

  娜塔莉亞把裹著頭巾的女兒放在葛利高里的另一只胳膊上,弄得葛利高里不知所措,簡直不知道看誰好了:一會兒看看娜塔莉亞,一會兒看看母親,一會兒又看看孩子們。雙眉緊鎖、眼神憂郁的兒子,完全顯示出麥列霍夫家的血統:也是那樣細長的、略微有點嚴厲的黑眼睛,兩道粗重的眉毛,淺藍色、凸出的白眼珠和黝黑的皮膚。他把一只骯臟的小拳頭塞在嘴里,——歪著身子,緊盯著爸爸。葛利高里只能看見女兒的兩只尖利的、同樣的小黑眼睛,——她的臉裹在頭巾里。

  抱著他們倆,他想向臺階邊走,但是腿疼得鉆心。

  “把他們抱走吧,娜塔莎……”葛利高里遺憾地只用嘴角苦笑道。“不然我連門坎都跨不過去啦……”

  達麗亞整理著頭發站在廚房中間。她笑盈盈地,放肆地走到葛利高里跟前,閉上含笑的眼睛,把溫暖、濕潤的嘴唇緊壓到他的嘴唇上。

  “煙草味!”她逗笑地挑起那兩道像用黑墨描的彎彎的眉毛。

  “喂,讓我再看你一眼!哎呀,我的心肝,好兒子呀!”

  葛利高里微笑著,緊緊偎依在母親肩膀上,一陣癢酥酥的激情抓住了他的心。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院子里卸馬,閃晃著紅腰帶和皮帽頂一瘸一拐地在圍著爬犁轉,彼得羅已經把葛利高里的戰馬牽到馬棚里去,拿著馬鞍子朝門廊走去,他一面走著,一面扭回身子,對正從爬犁上解下裝煤油的小桶的杜妮亞什卡說了些什么。

  葛利高里脫下衣服,把皮襖和軍大衣掛在床背上,梳了梳頭發。坐在長凳子上以后,他招呼兒子說:“到我這兒來,米沙特卡。喂,你怎么啦,不認識我嗎?”

  小孩的拳頭依然堵在嘴邊,側著身子走過去,畏怯地在桌邊停下來。母親在爐炕邊愛撫、自豪地瞅著他。她在女兒的耳邊悄悄說了些什么,把她從手里放到地上,輕輕推了她一下。

  “去呀!”

  葛利高里把他們倆都摟過來,分放在兩膝上,問道:“你們這兩個小胡桃,不認識我嗎?波柳什卡,你連爸爸都不認得嗎?”

  “你不是爸爸,”男孩子低聲說(跟妹妹在一起,他的膽子大了)。

  “那么我是什么人呢?”

  “你是個生人,哥薩克。”

  “說得對!……”葛利高里哈哈大笑。“那么你爸爸在哪兒呀?”

  “我們的爸爸當差去啦,”小姑娘歪著腦袋很有把握地說道(她膽大些)。

  “就這么對他說,寶貝兒們!叫他記住自己的家吧。要不然他整年在外頭跑,誰還認識他!”伊莉妮奇娜假裝很嚴厲的樣子,插嘴說,然后含笑看著葛利高里的笑臉。“連你的老婆都快不認得你啦。我們已經打算替她招個女婿啦。”

  “你這是怎么啦,娜塔莉亞?啊?”葛利高里玩笑地問妻子。

  她滿臉鮮紅,抑制著在家人面前的窘急心情,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坐在他身旁,用無限幸福的眼神把他的全身打量了半天,用滾燙。粗硬的手撫摸著他那棕色的、于瘦的手。

  “達麗亞,快擺桌子吧!”

  “他自個兒有老婆呀,”達麗亞大笑著,依然那么裊娜、輕盈朝爐炕走去。

  她還是像從前那樣苗條,穿得漂亮。紫毛線襪子緊緊地裹住她那健美的細腿,腳上穿著一雙正合腳的短靴,就像雕在上面一樣;有褶的、紫紅裙于緊裹著她的臀部,繡花的圍裙白得一塵不染!葛利高里把目光移到妻子身上——發現她的外表也起了一些變化。為迎接他的到來,她換了一身衣服;袖日上鑲著一道窄窄花邊的淺藍色繭綢上衣緊裹著她那勻稱的身段,柔軟的大奶頭在上衣里面高鼓著;繡著花邊的藍裙子下擺寬大,上腰卻緊裹在胯部上。葛利高里從旁邊打量著她那豐滿、光滑的雙腿,令人激動的、緊繃著的腹部和寬大的,像喂得肥肥的母馬的臀部,心里想:“在所有的娘兒們中間,一眼就能認出哪一個是哥薩克女人。哥薩克女人的衣著習慣,就是要什么都很顯眼;你愿意看,就請看吧,不愿意看,就拉倒。可是莊稼佬們的婆娘就不同了,連前身和后身都分辨不出來,——就像是穿著一條口袋……”

  伊莉妮奇娜理會了他的眼神,故意夸耀說:“咱們家的媳婦兒,個個都打扮得像軍官太太一樣漂亮!管叫城里的女人都甘拜下風!”

  “媽媽,您怎么能這樣說話!”達麗亞打斷她的話。“我們哪兒敢比城里人呀!我的耳環都斷啦,再說根本就是不值錢的便宜貨!”她傷感地說。

  葛利高里把一只手放在妻子的寬厚、干慣活兒的脊背上,頭一次這樣想:“是個漂亮娘兒們,叫人眼饞……我不在家,她是怎么熬的呀?大概,很有些哥薩克打她主意,她自己,說不定也打過別的男人的主意吧?她要成了個浪蕩的出征軍人的活寡婦,那可怎么好呢?”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刺得他的心抖了一下,頓時變得索然寡味。他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妻子那散發著黃瓜子油膏香味的、容光煥發的紅艷的臉。娜塔莉亞被他這種注視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滿臉排紅,——她竭力克服自己的窘態,低語說:“你干嗎這樣看我呀?想壞了吧,是嗎?”

  “嗯,那還用說呀!”

  葛利高里驅散了這些無聊的思緒,但是在這一瞬間腦子里閃過了一種對妻子的模糊的、敵對的邪念。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呼味呼哧地喘著,走進門來。朝著圣像禱告了一番,啞著嗓子喊:“再向你們問一次好!”

  “上帝保佑,老頭子……凍壞了吧?我們正等著你哩:湯是熱的,剛從火上端下來的,”伊莉妮奇娜馬上忙活起來,勺子叮當亂響。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解著脖子上的紅頭巾,不停地跺著凍得硬邦邦的、縫著皮底的氈靴子。他脫下皮襖,捋掉連鬢胡子和胡子上的冰琉璃,然后坐到葛利高里身邊,說:“真凍壞啦,可是到了村子里一下子就暖和過來……把安紐特卡的小豬軋死啦……”

  “把誰的小豬軋死啦?”達麗亞興致勃勃地問,也顧不上切她手里的大白面包啦。

  “奧澤羅娃家的。這個騷貨,跑出來,就破日大罵,沒完沒了!罵我是騙子。小偷,偷了誰家的耙。什么耙呀?鬼他媽的知道,她胡謅了些什么!”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詳細地數叨著安紐特卡送他的那些外號,——只有一樁事他沒有說,就是罵他年輕時候跟男人出征去的、守活寡的女人鬼混的事兒。葛利高里苦笑了一下,坐到桌邊去。而潘苔萊·普羅可菲耶維奇想在兒子面前表白一下,激動地結束說:“罵得那么難聽,簡直不堪入耳!我本想轉回去,狠狠抽她一頓鞭子,可是有葛利高里正在那里,有他在場,就有點不方便了。”

  彼得羅開了門,杜妮亞什卡用小皮帶章進來一頭白額頭的小紅牛犢。

  “到謝肉節的時候咱們就能吃奶油餅啦!”彼得羅用腳踢著小牛犢,快活地叫道。

  吃過飯以后,葛利高里解開口袋,開始給家人分禮物。

  “這是給你的,媽媽……”他遞給她一條毛披肩。

  伊莉妮奇娜皺著眉頭,像年輕人一樣紅著臉,接過了禮物。

  她披在肩上,對著鏡子忙活起來,又是扭身子,又是聳肩膀,簡直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氣瘋了,罵道:“老妖婆,還要照鏡子哪!呸!……”

  “這是給你的,爸爸……”葛利高里快口說,把一頂帽蓋高翹的。鑲著火紅帽箍的新哥薩克制帽翻來轉去地給大家看。

  “基督保佑!……我正缺一頂新制帽。今年一年,鋪子里就沒有制帽賣……如果還戴著夏天戴的那頂破帽子……戴破帽子上教堂簡直太寒酸啦。這頂舊帽子早就該給稻草人戴啦,可是我還是戴著它……”他惱恨地牢騷說,左顧右盼,生怕有人過來,把兒子的禮物給搶走。

  他本想到鏡子前頭去試試帽子,但是伊莉妮奇娜的眼睛在死盯著他。老頭子避開她的目光,急忙轉身,一瘸一拐地朝人壺走去。他把制帽歪戴在頭上,對著火壺試了起來。

  “你這是干什么,老東西?”伊莉妮奇娜報復說。

  但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賴皮賴臉地說道:“主啊!哼,你這個胡涂娘兒們!要知道這是火壺,不是鏡子啊!這可就不一樣啦!”

  葛利高里送給妻子一塊作裙子的呢料;送給孩子們每人一俄磅蜜糖餅于;達麗亞一副鑲小寶石的銀耳環;杜妮亞什卡一塊上衣料子;送給彼得羅一盒香煙和一俄磅煙草。

  在女人們喳喳議論和欣賞禮物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像“黑桃皇帝”似的在廚房里瘸來瘸去,甚至還挺起了胸膛說道:“瞧禁衛軍哥薩克團的英俊哥薩克!得過獎!在皇帝陛下閱兵大典中名列第一!得過馬鞍子和全副軍用裝備!嗅,你喲!……”

  彼得羅咬著麥色的胡子,在欣賞父親的怪相,葛利高里在笑。爺兒仁抽起煙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擔心地往窗外頭看了看,說道:“趁著親戚和鄰居還沒有來的時候……快把你們那兒在干些什么講給彼得羅聽聽。”

  葛利高里揮了一下手,說:“在廝殺哪。”

  “眼下布爾什維克攻到哪兒啦?”彼得羅使自己坐舒服些,問道。

  “從季霍列茨克、塔甘羅格和沃羅涅什三個方面攻來。”

  “好,那么你們的革命軍事委員會打算怎么辦?為什么把布爾什維克放進咱們的土地上來?赫里斯托尼亞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回來以后,說這說那,但是我不相信他們的話。那里的情況似乎不像他們說的……”

  ‘革命軍事委員會——軟弱無力。哥薩克們都在往家里跑。“

  “那么說,就是為了這個,革命軍事委員會才向蘇維埃靠攏的了?”

  “當然啦,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彼得羅沉默了一會兒;吸著煙,重又直瞅了弟弟一眼,問道:“你擁護哪方面呀?”

  “我擁護蘇維埃政權。”

  “胡涂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像火藥一樣爆炸了。“彼得羅,你也好好勸勸他嘛!”

  彼得羅笑了笑,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

  “咱們家出了這么個急性子的家伙——像匹桀騖不馴的野馬。爸爸,怎么能勸服他呢?”

  “我根本用不著勸說!”葛利高里發起火來。“我又不是瞎子……咱們村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們都怎么說!”

  “咱們村這些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有什么用!難道你還不知道那個蠢貨赫里斯坦嗎?他能懂個什么?老百姓全都給弄得暈頭轉向,不知道應該往哪里走……真是倒了大霉了!”彼得羅咬起小胡子來。“眼看春天到啦,——還都拿不定主意……咱們在前線也曾扮演過布爾什維克,可是現在不能再胡涂啦。‘別人的我們什么都不希罕——我們的你們也別搶。’——這就是哥薩克應該對那些蠻不講理地向我們這兒鉆的人說的話。可是你們在卡緬斯克于的事兒卻很不光彩。跟布爾什維克攀親,——人家就建立自己的秩序啦。”

  “葛利什卡,你想想看。你并不胡涂。你應該明白,哥薩克——過去是哥薩克,將來仍然是哥薩克。不能讓奧俄羅斯人來統治咱們。你可知道,如今那些外來戶怎樣說嗎?把所有的土地按人口平分。這怎么樣?”

  “那些很早就居住在頓河地區的外來戶咱們應該分給他們土地。”

  “給他們雞巴!叫他們咬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做了個輕蔑的手勢,把指甲很長的大拇指從食指與中指間伸出來,搖晃著,在葛利高里的鷹鉤鼻子前面比劃了半天。

  臺階上響起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凍硬了的門限吱吱咯咯地叫起來。阿尼庫什卡、赫里斯托尼亞和戴著一頂高得出奇的兔皮帽子的托米林·伊萬涌了進來。

  “好啊,當差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請客吧!”赫里斯托尼亞哇啦哇啦地叫道。

  正在暖和的爐炕邊打噸兒的小牛犢被他的叫聲嚇得叫起來。牛犢打著滑,用自己還顫抖的腿站了起來,用瑪瑙般的圓眼睛盯著涌進來的人,大概是因為受了驚,在地板上撒了細細的一道兒尿。杜妮亞什卡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脊背,中止了它的小便;擦掉尿以后,在它身下放了個破鐵鍋。

  “大嗓門鬼,把小牛給嚇壞啦!”伊莉妮奇娜生氣地說。

  葛利高里跟哥薩克們握過手,請他們坐下。不久又來了一些村子這頭的哥薩克。他們一面說話,一面抽煙,抽得屋子里煙霧彌漫,燈光都暗了,嗆得小牛犢直咳嗽。

  “叫你們回家去都發熱病!”已經半夜啦,伊莉妮奇娜往外送客的時候罵道。“都滾到院子里去,到那兒去抽吧,煙鬼!走,走!我們家當差的回來還沒有休息呢。快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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