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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想念他,親愛的老奶奶。眼看著在瘦下去。緊著在把裙子往瘦里縫,也沒有用——過一天,就又顯得肥啦……他從我們家院于前頭一過,我心里就亂成一團……我真想趴在地上,親吻他的腳印……也許,他是用什么妖法迷惑住我了吧?……救救我吧,老奶奶!他們家要給他娶親啦……救救我吧,親愛的老奶奶。要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把我最后一件襯衣剝掉也行,只要你能救我一命!”

  德蘿茲吉哈老太婆用周圍布滿了皺紋的淺色眼睛看著阿克西妮亞,聽著她訴說衷腸的話語,有節奏地搖晃著腦袋。

  “是誰家的兒郎呀?”

  “潘苔萊·麥列霍夫的兒子。”

  “是那個土耳其人的兒子嗎?”

  “是他的。”

  老太婆吧嗒著癟進去的嘴,住了半天才回答說:“小娘子,明天早點來。天一蒙蒙亮就來。咱們到頓河去,到水邊去,沖掉你的相思病。從家里帶一把鹽來。就這樣吧。”

  阿克西妮亞用一條黃色的頭巾裹著臉,低著腦袋走出大門。

  她那黑乎乎的身影消逝在黑夜里。只聽到靴底子啪噠啪噠的單調的響聲。最后,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從村頭的什么地方傳來喧鬧聲和歌聲。

  阿克西妮亞一夜都沒有睡,天一亮就跑到德蘿茲吉哈老太婆的窗戶跟前來了。

  “老奶奶!”

  “誰呀?”

  “是我,老奶奶。起來吧。”

  “我立刻就穿衣裳。”

  她們順著小胡同下到頓河邊。靠碼頭的地方,跳板旁邊,有一輛遺棄的大車,前車浸在水里。水邊的沙子涼得扎腳。從頓河飄來潮濕的冷霧。

  德蘿茲吉哈老太婆用瘦骨鱗峋的手抓住阿克西妮亞的一只手,伸向水里去。

  “帶鹽來了嗎?給我。朝著出太陽的方向畫十字。”

  阿克西妮亞畫著十字,恨恨地望著東方幸福的玫瑰色朝霞。

  “捧起一捧水來。喝下去,”德蘿茲吉哈老太婆像只黑蜘蛛似的,撇開兩腿蹲了下去,俯視緩緩逝去的波濤,開始低聲念起咒來:“從河底冒出來的寒泉……熱情的肉欲……像猛獸一樣在心中……思戀和狂熱的誘惑……用神圣的十字架……最純潔的、最神圣的圣母……把上帝的奴隸葛利高里……”阿克西妮亞斷斷續續地聽到了這些話語。

  德蘿茲吉哈老太婆把鹽撒在自己腳底下潮濕的沙崗上,撒到河水里,剩下的都撒到阿克西妮亞的懷里。

  “往背后撩點水。快!”

  阿克西妮亞照她說的做了,憂傷、憤恨地打量了一下德蘿茲吉哈老太婆的棕色臉頰。

  “完了嗎?”

  “去吧,親愛的,去睡個早覺吧。完啦。”

  阿克西妮亞氣喘吁吁地跑回家去。牛在院子里牌啤叫著。剛剛睡醒的、臉上紅撲撲的麥列霍夫家的達麗亞扭動著兩條彎彎的美麗的細眉,正在把自家的牛趕到村里牛琯的牛群里去。她微笑著,回頭看了看跑過去的阿克西妮亞。

  “睡得好啊,好鄰居。”

  “托福托福。”

  “這么早上哪兒去啦?”

  “到村里去辦了點事兒。”

  傳來召喚人們去做早禱的鐘聲。鐘聲清脆。悠揚。胡同里響起小牛琯啪啪的鞭子聲。

  阿克西妮亞急忙把牛趕出去,又把牛奶拿到門廊里去過濾。她用圍裙擦了擦袖手挽到肘部的胳膊Z 一面想著心事,一面往泛起白沫的濾奶桶里倒著牛奶。

  街上響起吱扭吱扭刺耳的車輪聲和馬嘶聲。阿克西妮亞放下奶桶,走到窗前,朝外望去。

  司捷潘手扶著馬刀正向板門走來。其余的哥薩克們你追我趕,策馬向廣場馳去。阿克西妮亞手指頭緊緊攥著圍裙.坐到板凳上。諦聽著:他走上了臺階……進了門廊……到了門口……

  瘦削、陌生的司捷潘在門坎上站住。

  “好啊…”

  阿克西妮亞扭動著她那豐滿、健美的身軀,迎著他走過去。

  “你打吧!”她拉著長聲說道,并且側著身子站好。

  “好啊,阿克西妮亞……”

  “我不瞞你,我有罪。你打吧,司捷潘!”

  她把腦袋縮進肩膀里,身體縮成了一團,只用手護著肚子,臉朝他站著。嚇得不成樣子的臉上,兩只眼睛從黑眼窩里目不轉睛地直盯著他。司捷潘突然身子晃了一下,從她身邊走過去。骯臟的上衣散發出了男人的汗臭和路邊苦艾的氣味。他連制帽也沒有摘,就躺到床上去。他躺了一會兒,聳了聳肩膀,把武裝帶解下來。他那一向是瀟灑地向上翹著的淡褐色胡子現在卻無精打采地向下耷拉著。阿克西妮亞沒有回頭,斜著眼睛瞅著他,有時候哆嗦一下。司捷潘把雙腳放在床背上。沾在靴子上的泥漿粘糊糊地向下滴著。他望著天花板,手指頭在撥弄著馬刀的皮穗頭。

  “還沒有做好飯嗎!”

  “沒有……”

  “去弄點什么東西來吃。”

  他喝著杯子里的牛奶,連胡子都浸在杯子里。一口面包要在嘴里嚼半天,鼓起的粉紅色肌肉在臉頰上跳動。阿克西妮亞站在爐炕邊,恐怖地瞅著丈夫那兩只軟綿綿的小耳朵嚼東西的時候不停地上下移動。

  司捷潘離汗桌子,畫了個十字。

  “講吧,親愛的,”他簡單地吩咐說。

  阿克西妮亞低著腦袋,收抬著桌上的杯盤,一聲也不響。

  “講給我聽聽,你是怎么等待丈夫的,怎么珍惜丈夫的名聲的?啊!”

  他在阿克西妮亞的頭上猛擊一拳,打得她兩腳離地,摔倒在門坎兒上。她的脊背撞在門框上,她嘶啞地叫了一聲司捷潘這巧妙的當頭一拳,不要說是無力的娘兒們,就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禁衛兵也要被打翻在地。不知道是恐怖還是女人的特有的韌性幫了阿克西妮亞的忙,她躺了片刻,喘了喘氣,就爬了起來。

  司捷潘正在屋于當中點煙,所以沒有看到阿克西妮亞站起來了。他把煙荷包扔在桌子上,但是她已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他追了出去。

  阿克西妮亞渾身是血,一陣風似的跑到隔開他們家和麥列霍夫家院子的籬笆旁邊。司捷潘就在籬笆邊追上了她。他的大黑手像鷂鷹一樣落在她的腦袋上,抓住她的頭發,往后一扯,按倒在地上,按在煤渣堆里——這是阿克西妮亞每天掏完爐子,就把煤渣倒在籬笆邊,日久天長堆起來的。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為什么丈夫把手倒背在身后,用靴子踢自己的妻子?……獨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從這里路過,看了看,擠了擠眼睛,咧開長滿亂蓬蓬胡子的嘴,笑了:很清楚,司捷潘為什么懲罰自己的結發妻子。

  沙米利要是能停下來看看就好了壞論誰趕上這種熱鬧都會感興趣的)——看看會不會打死她,——但是良心不允許這樣于。不論怎樣說,他到底不是個娘兒們呀。

  從遠處看去,司捷潘很像是在跳哥薩克舞。葛利什卡從內室窗戶里望見司捷潘跳動的時候,正是這樣想的。可是再一看——他就從屋子里跑出來。他把麻木的拳頭緊緊貼在胸前,用腳尖竄到籬笆邊;彼得羅緊跟在他后頭沉重地踏著靴子,跑了出去。

  葛利高里像鳥一樣飛過高高的籬笆。跑著就從后面照司捷潘打去。司捷潘踉蹌了一下,轉過身來,像只大熊似的朝葛利什卡猛撲過來。

  麥列霍夫弟兄拼命打起司捷潘來。他們像鷂鷹吃死獸一樣去啄司捷潘。葛利什卡有好幾次被司捷潘的鐵拳打倒在地上。跟身強力壯的成年人司捷潘較量他還太嫩。但是矮小、靈活的彼得羅卻像被風吹著的蘆葦一樣,拳打過來,就把頭一低,躲了過去,而腳跟卻站得很牢。

  司捷潘榨動著一只眼(另一只腫得像還沒有熟透的李子一樣了),往臺階邊節節退去。來向彼得羅借馬籠頭的赫里斯托尼亞把他們拉開了。

  “拉倒吧!”他揮動著像鉗子一樣的大手。“拉倒吧,不然我就去報告村長啦!”

  彼得羅小心地把血和半個牙齒吐在手巴掌上,嘶啞地說道:“咱們走吧,葛利什卡。咱們改日再收拾他……”

  “當心,你不要落在我手里!”渾身是傷的司捷潘在臺階上威嚇說。

  “好吧,好吧!”

  “甭好,看我把你的魂兒和五臟六腑都捏出來!”

  “你是說真話,還是鬧著玩呢?”

  司捷潘迅速地從臺階上走下來。葛利什卡迎著沖去,但是赫里斯托尼亞把他推到板門日,勸說道;“再敢去斗——我就像對付小狗一樣肥你好好地接一頓!”

  從這一天起,在麥列霍夫弟兄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之間就結下了一個難解的仇恨疙瘩。

  直到兩年以后,在東普魯士的司托雷平城下,才由葛利高里·麥列霍夫把這個疙瘩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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