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有一回,是在放假的日子,母親從鋪子里回來,她推開了房門,站在了門檻上,突然,好像被夏天的暖雨澆了一陣似的,全身感到了歡喜,——房間里面,洋溢著巴威爾那種充滿了力量的聲音。
“是她來了!”霍霍爾喊了一聲。
母親看到,巴威爾很快地轉過身來,他臉上閃爍著一種對她說來將有一種重大希望的光彩。
“終于回來了……回到家里了!”因為太意外,所以她茫然失措地說著,坐了下來。
他的臉色蒼白,彎下身子傾向母親,眼角含著小粒的明亮的眼淚,嘴唇在顫動著。他沉默了一會兒,這當口兒,母親也是在沉默地望著他。
霍霍爾輕輕地吹著口哨,垂著頭從他們身邊走過,到院子里去了。
“多謝,媽!”巴威爾聲音低沉地說,一面用他抖動著的雙手,握住了她的手。“謝謝了,我的親人!”
母親被兒子的表情和叫聲感動得滿心歡樂,她伸出手撫摸著他的頭發,抑制住強烈的心跳,低聲說:
“基督保佑你!為什么要謝我?……”
“因為你幫助了我們偉大的事業,所以謝謝你!”他說。
“一個人要是能夠稱自己的母親在精神上也是親生的母親——這是無比幸福的啊!”
她一聲不響,一邊用她張開了的心房,像貪食一般地吞下了他的話,一邊欣賞著她的兒子,——他現在是如此光華、如此親近地站在她的面前了。
“媽!我知道有許多事情傷透了你的心,媽媽的日子不是好過的。——我想,媽媽是不能夠和我們在一起的,不能把我們的思想當做自己的思想來接受的,你只會像從前那樣忍受,默默地忍受下去。——我一想到這些,是很難忍受的!
……”
“安德留夏教我懂得了許多事情!”她插嘴說。
“他剛和我談起你了!”巴威爾笑著說。
“葉戈爾也是一樣,你是我的同鄉。安德留夏連讀書寫字都教我……”
“媽媽有點不好意思,所以自己一個人在暗中用功,是嗎?”
“他看出來了!”母親難堪地說。因為她太高興了,有點心視不定,她向巴威爾說:“叫他進來吧!他恐怕妨礙我們,所以特意走開了,他是沒有母親的……”
“安德烈!”推開了到門洞去的門,巴威爾喊。“你在哪兒?”
“在這兒。我想劈點柴。”
“到這兒來呀!”
他很躊躇地走了進來,他進到廚房里,關心地提醒道:“得告訴尼古拉,叫他拿柴來——差不多快燒完了。媽媽,你看,巴威爾怎么樣?監牢里非但不給他吃苦,反而把這個‘暴徒’養胖了……”
母親笑了。她的心胸,感到了甜蜜的緊縮,——她覺得已沉醉在歡樂里,但是,這時卻有一種吝嗇而小心的東西在她心里喚起了一個愿望,就是想看到兒子像平時一樣地平靜。她心里太好過了,她希望這種有生以來第一次經驗到的特大歡喜,永遠就像它剛來到那時那樣生動有力地藏在她的心里。她害怕這種幸福會減退,所以盡可能地迅速地要將它關在自己的心里,就像捕鳥的獵人把偶然捕到的一只珍貴的好鳥關起來一樣。
“吃飯吧,巴沙!你還沒有吃吧?”母親慌忙地說。
“沒有。昨天,看守告訴我今天可以出來,所以也沒有吃也沒有喝……”
“我回來第一個遇見的,是西佐夫老頭子,”巴威爾講述著。“他看見了我,就從街對面走過來和我打招呼。我對他說:‘我是危險人物,被警察監視著,你現在和我在一起要小心點。’‘不要緊,’——他說。關于他的外甥,你猜他是怎樣問的?他說:‘菲奧多爾在那里行為好嗎?’于是我說:‘在監牢里怎么才叫行為好呢?’他說:‘就是他在牢里有沒有說什么對同志們不利的話?’于是,我和他講,菲佳是一個忠實而聰明的人。于是,他摸著胡子,傲然地說:‘我們西佐夫一家,決不會有沒出息的子孫的!’”
“他是一個有頭腦的老人!”霍霍爾點頭說。“我們經常跟他聊天,——是個好人。菲佳大概就會被放出來的吧?”
“我想,所有的人都會給放出來的!在他們手里,除了依薩的報告之外,什么證據也沒有,而依薩又能說出些什么呢?”
母親在屋里踱來踱去,一直望著她的兒子。
安德烈聽著他說話,反背著手,立在窗子旁邊。
巴威爾在房里走著。他的胡子長得很長。一圈圈又細又黑的胡子,密密麻麻地長在兩腮上,襯得他淡黑的臉色略微白了一些。
“坐吧!”母親把滾熱的食物放在桌上,朝兒子吩咐。
在吃飯的時候,安德烈講起了雷賓的事情。他講完之后,巴威爾不無遺憾地說:
“假如我在家里,我是不會放他走的!他帶了什么東西走的?他懷著滿腔的憤慷和一顆糊涂的頭腦走了。”
“哦,”霍霍爾苦笑著說,“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并且他自己也已經跟他內心的那些狗熊似的意識做過長期的斗爭了——要使他改變可不容易……”
他倆又開始用母親聽不明白的話爭論起來了。
吃過飯后,他倆更激烈地把一些像是噼噼啪啪的冰雹似的難懂的話拋向對方。有時,他們的語句很簡單。
“我們應該半步也不后退地在我們的路上前進!”巴威爾堅決地說。
“這樣,我們在途中要遇到幾千萬和我們作對的……”
母親細心地聽著他們辯論,知道了巴威爾不太喜歡農民,而霍霍爾偏庇護他們,主張連農民也得給予教導。對安德烈所說的話,她懂得多些,而且覺得他是正確的。可是每當他對巴威爾說了些什么話的時候,她總是豎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著兒子的回答,想早點知道霍霍爾的話是否使他生氣。但是他們兩個,還是照樣毫不生氣地互相地嚷著。
有時母親問她兒子:
“巴沙,真的是這樣?”
他帶著笑回答:
“真的是這樣!”
“您呀,先生,”霍霍爾用一種親切的挖苦的口氣說,“您吃得多嚼不爛,都橫在喉嚨里了。你喝點水沖沖吧!”
“不要開玩笑!”巴威爾告戒他。
“我現在的心情好像是在追悼會上!……”
母親靜靜地笑著,搖了搖頭……
“是她來了!”霍霍爾喊了一聲。
母親看到,巴威爾很快地轉過身來,他臉上閃爍著一種對她說來將有一種重大希望的光彩。
“終于回來了……回到家里了!”因為太意外,所以她茫然失措地說著,坐了下來。
他的臉色蒼白,彎下身子傾向母親,眼角含著小粒的明亮的眼淚,嘴唇在顫動著。他沉默了一會兒,這當口兒,母親也是在沉默地望著他。
霍霍爾輕輕地吹著口哨,垂著頭從他們身邊走過,到院子里去了。
“多謝,媽!”巴威爾聲音低沉地說,一面用他抖動著的雙手,握住了她的手。“謝謝了,我的親人!”
母親被兒子的表情和叫聲感動得滿心歡樂,她伸出手撫摸著他的頭發,抑制住強烈的心跳,低聲說:
“基督保佑你!為什么要謝我?……”
“因為你幫助了我們偉大的事業,所以謝謝你!”他說。
“一個人要是能夠稱自己的母親在精神上也是親生的母親——這是無比幸福的啊!”
她一聲不響,一邊用她張開了的心房,像貪食一般地吞下了他的話,一邊欣賞著她的兒子,——他現在是如此光華、如此親近地站在她的面前了。
“媽!我知道有許多事情傷透了你的心,媽媽的日子不是好過的。——我想,媽媽是不能夠和我們在一起的,不能把我們的思想當做自己的思想來接受的,你只會像從前那樣忍受,默默地忍受下去。——我一想到這些,是很難忍受的!
……”
“安德留夏教我懂得了許多事情!”她插嘴說。
“他剛和我談起你了!”巴威爾笑著說。
“葉戈爾也是一樣,你是我的同鄉。安德留夏連讀書寫字都教我……”
“媽媽有點不好意思,所以自己一個人在暗中用功,是嗎?”
“他看出來了!”母親難堪地說。因為她太高興了,有點心視不定,她向巴威爾說:“叫他進來吧!他恐怕妨礙我們,所以特意走開了,他是沒有母親的……”
“安德烈!”推開了到門洞去的門,巴威爾喊。“你在哪兒?”
“在這兒。我想劈點柴。”
“到這兒來呀!”
他很躊躇地走了進來,他進到廚房里,關心地提醒道:“得告訴尼古拉,叫他拿柴來——差不多快燒完了。媽媽,你看,巴威爾怎么樣?監牢里非但不給他吃苦,反而把這個‘暴徒’養胖了……”
母親笑了。她的心胸,感到了甜蜜的緊縮,——她覺得已沉醉在歡樂里,但是,這時卻有一種吝嗇而小心的東西在她心里喚起了一個愿望,就是想看到兒子像平時一樣地平靜。她心里太好過了,她希望這種有生以來第一次經驗到的特大歡喜,永遠就像它剛來到那時那樣生動有力地藏在她的心里。她害怕這種幸福會減退,所以盡可能地迅速地要將它關在自己的心里,就像捕鳥的獵人把偶然捕到的一只珍貴的好鳥關起來一樣。
“吃飯吧,巴沙!你還沒有吃吧?”母親慌忙地說。
“沒有。昨天,看守告訴我今天可以出來,所以也沒有吃也沒有喝……”
“我回來第一個遇見的,是西佐夫老頭子,”巴威爾講述著。“他看見了我,就從街對面走過來和我打招呼。我對他說:‘我是危險人物,被警察監視著,你現在和我在一起要小心點。’‘不要緊,’——他說。關于他的外甥,你猜他是怎樣問的?他說:‘菲奧多爾在那里行為好嗎?’于是我說:‘在監牢里怎么才叫行為好呢?’他說:‘就是他在牢里有沒有說什么對同志們不利的話?’于是,我和他講,菲佳是一個忠實而聰明的人。于是,他摸著胡子,傲然地說:‘我們西佐夫一家,決不會有沒出息的子孫的!’”
“他是一個有頭腦的老人!”霍霍爾點頭說。“我們經常跟他聊天,——是個好人。菲佳大概就會被放出來的吧?”
“我想,所有的人都會給放出來的!在他們手里,除了依薩的報告之外,什么證據也沒有,而依薩又能說出些什么呢?”
母親在屋里踱來踱去,一直望著她的兒子。
安德烈聽著他說話,反背著手,立在窗子旁邊。
巴威爾在房里走著。他的胡子長得很長。一圈圈又細又黑的胡子,密密麻麻地長在兩腮上,襯得他淡黑的臉色略微白了一些。
“坐吧!”母親把滾熱的食物放在桌上,朝兒子吩咐。
在吃飯的時候,安德烈講起了雷賓的事情。他講完之后,巴威爾不無遺憾地說:
“假如我在家里,我是不會放他走的!他帶了什么東西走的?他懷著滿腔的憤慷和一顆糊涂的頭腦走了。”
“哦,”霍霍爾苦笑著說,“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并且他自己也已經跟他內心的那些狗熊似的意識做過長期的斗爭了——要使他改變可不容易……”
他倆又開始用母親聽不明白的話爭論起來了。
吃過飯后,他倆更激烈地把一些像是噼噼啪啪的冰雹似的難懂的話拋向對方。有時,他們的語句很簡單。
“我們應該半步也不后退地在我們的路上前進!”巴威爾堅決地說。
“這樣,我們在途中要遇到幾千萬和我們作對的……”
母親細心地聽著他們辯論,知道了巴威爾不太喜歡農民,而霍霍爾偏庇護他們,主張連農民也得給予教導。對安德烈所說的話,她懂得多些,而且覺得他是正確的。可是每當他對巴威爾說了些什么話的時候,她總是豎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著兒子的回答,想早點知道霍霍爾的話是否使他生氣。但是他們兩個,還是照樣毫不生氣地互相地嚷著。
有時母親問她兒子:
“巴沙,真的是這樣?”
他帶著笑回答:
“真的是這樣!”
“您呀,先生,”霍霍爾用一種親切的挖苦的口氣說,“您吃得多嚼不爛,都橫在喉嚨里了。你喝點水沖沖吧!”
“不要開玩笑!”巴威爾告戒他。
“我現在的心情好像是在追悼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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