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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了什么事,瑪德萊娜?”卡繆索夫人看見她的貼身女仆慌慌張張走進來,便這樣間。傭人們在緊急時刻都會表現出這種神態的。
  “夫人,”瑪德萊娜回答,“先生剛剛從司法大廈回來。但是,他的臉色是那樣激動,神情是那樣反常,夫人也許最好去書房看看他。”
  “他說什么了嗎?”卡繆索夫人問。
  “沒有,夫人。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先生這樣的臉色,他簡直要犯病了。他面色焦黃,人像是要癱了,而且……”
  卡繆索夫人沒等對方說完,就沖出房間,跑向丈夫的書房。她看見預審法官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兩腿向前伸展,頭靠在椅背上,雙手下垂,面色蒼白,目光呆滯,真像馬上就要昏倒了。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年輕的妻子驚慌地問。
  “啊!可憐的阿梅莉,出了一件大事,太讓人沮喪了……我到現在還驚惶不安。你想想,總檢察長……不,德·賽里奇夫人……哎,我真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
  “從結尾說起!……”卡繆索夫人說。
  “那好吧!在第一審議廳,波皮諾先生已經在不予起訴的判決書上最后簽了字,這一判決是根據我要求釋放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報告作出的……總之,一切都已辦完,記錄員取走了記錄,我即將了結這樁案子……就在這時候,法庭庭長進來看了一下判決書:
  “‘您釋放的是個死人,’他冷笑著對我說,‘用德·博納爾先生◎的話說,這個年輕人已經去見自然界法官了。他突然中風而死……’
  ◎博納爾(一七五四—一八四○),法國政治作家。
  “我喘了一口氣,認為是一個偶發事件。
  “‘庭長先生,如果我沒有理解錯,’波皮諾先生說,‘那大概是比什格呂式的中風吧……’
  “‘先生們,’庭長神態嚴肅地說,‘你們都要記住,在任何人面前,都要說年輕的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是死于動脈瘤破裂。’
  “我們這些人都面面相覷。
  “‘一些大人物參與了這樁可悲的案件。’庭長說,‘卡繆索先生,盡管您只是履行自己的職責,但是,為了您的利益,但愿德·賽里奇夫人不要由于受到這一打擊而一直瘋下去!她被送走時,幾乎快要死了。我剛才遇見我們的總檢察長,他那垂頭喪氣的神態使我心里很難過。你把這件事辦砸了,親愛的卡繆索先生!’他在我耳邊加了一句。
  “親愛的,從那里出來時,我幾乎走不動路了。我兩腿顫抖得厲害,不敢上街行走,便到我的辦公室休息一會兒。科卡爾正在整理這次倒霉的預審材料。他告訴我有個標致的貴婦人沖進了附屬監獄,想救呂西安的命。她愛呂西安愛得發了瘋,當她看到呂西安吊死在自費單間的窗欞上,她就昏了過去。咱倆私下說說,這個不幸的年輕人完全是有罪的,我審訊他的方式可能促使他尋了短見。我離開司法大廈后,這個念頭一直纏繞著我,我簡直快要暈倒了。”
  “哎呀,您要釋放犯人時,犯人在自己的牢房吊死了,你總不至于因此認為自己是殺人犯啊!……”卡繆索夫人叫起來,“一個預審法官這時的境況,就跟一位他的坐騎被打死了的將軍一樣!……如此而已。”
  “親愛的,這種比喻最多只能開個玩笑,可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這個案子是‘死人害活人’,呂西安把我們高升的希望帶進了棺材里。”
  “真的嗎?……”卡繆索夫人說,露出強烈的嘲諷神情。
  “是的,我的前途算是完了。我這一輩子也只能是個塞納省法院普通法官了。這樁倒霉事件發生前,德·格朗維爾先生對預審進展已經很不滿意,他對我們庭長說的話已經向我證明,只要德·格朗維爾當總檢察長,我永遠甭想晉升了!”
  晉升!這是一個可怕的詞,這個概念表明今天的法官已經變成了公務員。
  從前,當上法官就意味著立刻有了他該有的一切。三四頂庭長法帽已能滿足每個省法院里那些雄心勃勃的人的需要。一個推事的職位,不論在第戎還是在巴黎,就能容納一個布羅斯◎或者一個莫萊◎這樣的人物。取得這樣的職位需要一筆財產,坐穩這個職位需要一筆更大的財產。在巴黎,除了法院以外,穿黑袍的人只能追求三個高級職位:總督察,掌璽大臣或****官。省法院以下的下層中,一個初等法院的司法官員已經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叫他一輩子呆在這一職位上他也很樂意。一八二九年,巴黎王國法院一名推事的全部財產,就是他的薪金收入,將他的職位與一七二九年一名法院推事的職位相比,差別就大了。如今,人們用金錢作為社會地位的萬能保障,但倒不像過去那樣要求法官擁有大量財產。因此,人們可以看到他們去當議會議員,貴族院議員,他們身兼數職,既是立法官又是司法官,借別的職位提高身價,而不是依靠本職增進名聲。
  ◎布羅斯(一七○九—一七七七),法官和作家。第戎法院第一院長。
  ◎莫萊(一五五八—一六一四),法國國王亨利四世時的巴黎總檢察長。
  總之,法官渴望自己表現出色,以便獲得晉升,就像人們在軍隊或行政機關里獲得晉升一樣。
  這種想法如果不損害法官獨立精神,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人們卻見到這種思想產生大量后果,致使法官在公眾輿論前喪失了威望。國家給教士和法官薪俸,使他們成了公職人員,步步高升的欲望推動野心擴張,野心促使對當權者的逢迎。另外,現代平等又將受法院管轄的人與法官列在同等的社會地位上。因此,在人們聲稱各方面都獲得了進步的十九世紀,宗教和司法這兩大社會秩序的支柱反而削弱了。
  “那么,你為什么不能晉升了呢?”阿梅莉·卡繆索問。
  她開玩笑似地望著丈夫。這個男人雄心勃勃,她可以像撥弄一件樂器那樣撥弄他。她感到有必要給他鼓勁。
  “你干嗎要灰心喪氣呢?”她繼續說,同時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她對犯人的死毫不在乎,“呂西安的自殺會使他的兩個仇敵--德·埃斯帕爾夫人和她的姑子更特萊伯爵夫人感到高興。德·埃斯帕爾夫人與掌勢大臣關系密切,你可以通過她求見這位大人物,告訴他這個案子的內情。如果司法大臣站在你的一邊,你對庭長和總檢察長還有什么害怕呢?……”
  “可是,還有德·賽里奇先生和夫人呢!……”可憐的法官叫起來,“我再對你說一遍,德·賽里奇夫人瘋了!別人說,她是由于我的過錯而發瘋的!”
  “嘿!如果她真的瘋了,她就不能加害于你這個沒有判斷力的審判官了!”卡繆索夫人笑著大聲說,“來吧,你把今天的所有情況都給我講講!”
  “天哪!”卡繆索回答,“我聽取了這個不幸的年輕人的招供,他已經申明這個所謂西班牙教士確實就是雅克·柯蘭。就在這時候,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賽里奇伯爵夫人派一名男仆給我送來一封信,請我不要審訊呂西安。可是,事情已經辦完了……”
  “哎,你真是沒有腦子!”阿梅莉說,“你的那個辦事員兼記錄,對你來說是完全靠得住的,你當時就可以把呂西安叫回來,巧妙地安撫他一番,然后修改一下審訊記錄!”
  “你跟德·賽里奇夫人一樣,不把法院當一回事兒!”卡繆索說,他怎么也不能拿自己的職業開玩笑,“德·賽里奇夫人奪走我的審訊記錄,扔進火里燒了!”
  “這才是女中豪杰!太高明了!”卡繆索夫人高聲叫起來。
  “德·賽里奇夫人對我說,這個年輕人曾經博得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她本人的好感,與其讓他跟一名苦役犯坐到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她寧可把司法大廈炸毀!……”
  “嘿,卡繆索,”阿梅莉說,她忍不住因自己的優勢而徽微一笑,“你的前程妙不可言……”
  “啊!什么,妙不可言?”
  “你盡了職責……”
  “可是,不幸的是,德·格朗維爾先生在馬拉凱河濱遇見我,盡管他提出了一些狡猾的意見……”
  “是今天早晨嗎?”
  “是今天早晨。”
  “幾點鐘?”
  “九點鐘。”
  “哦,卡繆索!”阿梅莉搓著雙手說,“我總是反復對你說,對一切都要留神……天哪,我這拉著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車礫石!……可是,卡繆索,你的總檢察長在路上等著你,他肯定有話要囑咐你。”
  “是啊……”
  “而你卻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你老是那樣聾子似的,你一輩子就當這么個沒有知覺的預審法官吧!現在呀,你集中精神聽我說,”她看到丈夫想要回答,便叫他閉上嘴,繼續說,“你認為這案子結束了嗎?”阿梅莉間。
  卡繆索望著妻子,顯出鄉下農民在江湖醫生面前的神態。
  “既然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賽里奇伯爵夫人受到了牽連,你就應該把她們兩人都當作你的保護人。”阿梅莉接著說,“你看吧,德·埃斯帕爾夫人安排掌璽大臣接見你一次,接見時,你告訴他這案于的隱情,他將以此去逗樂國王,因為所有國王都喜歡了解內幕情景,喜歡知道公眾為之目瞪口呆的事件的真正緣由。到這時候,無論是總檢察長還是德·賽里奇先生,都不用害怕了……”
  “你這樣的女人,真是無價之寶!”法官高聲說,重新鼓起了勇氣,“不管怎么說,我挖出了雅克·柯蘭,我要送他去重罪法庭還帳,我要揭露他的罪行。這樣一場官司是預審法官仕途上的一次勝利……”
  “卡繆索,”阿梅莉接著說,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自殺弄得丈夫心力交瘁,現在看到他恢復過來,感到很高興,“庭長剛才說你把事情辦砸了,可是現在,你又走向另一極端……你還在歧途上徘徊,我的朋友!”
  預審法官站在那里,愣愣地望著妻子。
  “國王和掌璽大臣聽到這樁官司內幕時,一定會很高興,而他們看到自由派律師通過他們的辯護將諸如賽里奇、莫弗里涅斯、格朗利厄家族中這些重要人物,以及所有直接或間接卷入這個案子的人,拖到公眾和重罪法庭面前時,會感到很惱火。”
  “他們都卷進去了!……我把他們都給抓住了!”卡繆索高聲說。
  法官站起來,在書房里踱來踱去,就像斯加納雷爾尋求走出困境時在舞臺上踱來踱去一樣。
  “聽我說,阿梅莉!”他站到妻子面前接著說,“我又想起一個情況,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是鑒于我目前的處境,這件事至關重要。親愛的,你想象一下,這個雅克·柯蘭是個極其陰險狡詐、弄虛作假、詭計多端的家伙……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哦!他……他是什么人?……是監獄里的克倫威爾!……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惡棍,他差點兒把我給騙了!……刑事預審中,一點兒蛛絲螞跡能引出一大堆線索,你就沿著這些線索,在最神秘莫測的心靈和事實的迷宮中轉悠吧!雅克·柯蘭看見我翻撿從呂西安·德·魯邦普雷住處搜來的信件時,他的目光就往那上面溜,想看看那里面有沒有別的信札,然后他明顯地流露出一種滿意的心情。那種強盜估量財寶的眼光,那種犯人心里想著‘我有武器’的姿態,使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只有你們女人,才能跟我們和犯人一樣,在一個相互交換的眼色中,演出一整場的戲,從中顯露出像保險鎖那樣復雜的騙人伎倆。你看,一秒鐘之內就會產生大量懷疑!這真是令人可怕,眨眼之間就能決定是死是活。‘這家伙手里還有別的信件!’我當時這樣想。后來,我忙于案子里的很多瑣事,把這件事給忽略了。我當時認為先要讓這幾個犯人對質,以后再澄清這一情況。可是,雅克·柯蘭按照這些歹徒的習慣做法,把這個漂亮小伙子手里最能損人的信件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點,這個美男子的崇拜者又這么多……”
  “你發抖了,卡繆索!你要當王國法院庭長了,比我料想的還要早!……”卡繆索夫人高聲說,臉上容光煥發,“嘿!你的行動一定要使所有的人滿意,因為案情已經變得這樣重要,別人很可能會把這案子從我們手里搶走!……德·埃斯帕爾夫人跟他丈夫打的那場禁治產官司,人家不就從波皮諾手里拿過案子交給你了嗎?”為了回答卡繆索做出的一個表示驚訝的動作,她這樣說,“總檢察長極其關心德·賽里奇先生和夫人的名譽,難道他不會把案子提到王國法院,并指定一名忠于他的推事進行重新預審嗎?……”
  “啊,親愛的,你在哪里學的刑法?”卡繆索高聲說,“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我的導師……”
  “這個雅克·柯蘭會找到一個自由派律師的,因為,誰給雅克·柯蘭辯護,他就給誰錢!怎么,你認為明天早上德·格朗維爾先生會叫這個律師的辯護嚇倒嗎?……這些貴婦人對她們的危險處境至少與你一樣了解,如果不比你更了解的話。她們會把這種危險告訴總檢察長。由于這個苦役犯與呂西安·德·魯邦普雷關系密切,呂西安又是德·格朗利厄小姐的未婚夫、艾絲苔的情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舊情人和德·賽里奇夫人的心上人,所以總檢察長已經看到這些家族都快被拖上被告席了。你應該施展策略,博得總檢察長的好感,德·賽里奇先生、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以及夏特萊伯爵夫人的感激,通過對格朗利厄家的依靠來進一步獲得德·莫弗里涅斯夫人的保護。要叫你的庭長對你大加贊揚。我來負責埃斯帕爾夫人,莫弗里涅斯夫人和格朗利厄夫人這方面的工作。你呢,你明天早上應該會見總檢察長。德·格朗維爾先生是個不跟自己妻子一起生活的人。有十來年時光,一個名叫德·貝爾弗伊小姐的人做他的情婦,給他生了幾個非婚生子女,是不是?所以,這個司法官員并不是圣人,他是個與別的男人一樣的男人,可以引誘他。有些地方他能叫人抓住把柄。要發現他的嗜好,設法奉承他,征求他的意見,讓他看到這個案子的危險性。總之,要盡量使你們一起牽連進去,這樣,你就能……”
  “不,我應該親吻你的腳印,”卡繆索打斷妻于的話說,一邊摟住她的腰肢,擁在自己懷中。“阿梅莉,你救了我!”。
  “從阿朗松到芒特,再從芒特到賽納省法院,是我一直指引著你。一阿梅莉回答,“好啦,你放心吧!……從現在起五年內,我希望人家會叫我庭長夫人。可是,我的貓咪,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法官的職業與干消防隊的不一樣,大火不會燒到你的文件上,你有足夠的時間考慮。所以,在你們的位置上,干出蠢事是不能原諒的……”
  “假西班牙教士和雅克·柯蘭是同一個人,但我的地位強大有力,完全能對付他。”法官沉吟良久后說,“一旦這一身份得到證實,法院無論如何要審理此案,這將是既成事實,任何法官、審判官或推事都無法推翻。我要模仿那些把廢銅爛鐵拴在貓尾巴上的孩子,不管在什么地方審理此案,雅克·柯蘭的鐵銬聲總會叮當作響。”
  “太好了!”阿梅莉說。
  “到那時,總檢察長更希望與我而不是與其他人協調一致,只有我才能除去懸在圣日耳曼區心坎上的這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可是,你知道,要獲得這樣卓絕的成果,該是多么困難!……剛才,總檢察長和我在他的辦公室里,我們商定把雅克·柯蘭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接受下來,承認他是托萊多教士會議事司擇,承認他是卡洛斯·埃雷拉。我們還商定接受他的外交特使身份,任憑西班牙大使館將他領回。我是按照這一計劃才寫了釋放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報告,并重新審訊我的犯人,把他們洗刷得清清白白。明天,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比昂雄先生,還有什么別的人,該與這個所謂的托菜多王家教士會議事司鋒對質,他們不會認他是雅克·柯蘭。雅克·柯蘭是十年前在一座平民公寓里當著他們的面被捕的。他們是在那里與雅克·柯蘭結識的,他當時化名伏脫冷。”
  一陣沉默。卡繆索夫人在思考。
  “你能肯定這個犯人確是雅克·柯蘭嗎?”她問。
  “肯定!”法官回答,“總檢察長也能肯定。”
  “那好!你設法在司法大廈起哄,但不要讓人看出是你在插手,如果這個人還被關在單人牢房,你就立刻去見附屬監獄長,要使眾人在那里認出這個苦役犯。在專制政體的國家,警察大臣假造反對君主的陰謀,再以挫敗陰謀榮立功勛,提高自己身價。你不必模仿孩子,可以模仿這些大臣。你使那三家陷入險境,然后再拯救他們,從中獲得榮譽。”
  “啊!真了不起!”卡繆索叫起來,“我簡直昏了頭,把這一情況都給忘了。將雅克·柯蘭安置到自費單間的命令是科卡爾送交附屬監獄長戈爾先生的。通過雅克·柯蘭的仇敵比比一呂班的安排,已將認識雅克·柯蘭的三名罪犯從拉福爾斯監獄移送到附屬監獄來了。如果明天上午他到放風院子去,料想會發生可怕的場面……”
  “那是為什么呢?”
  “親愛的,雅克·柯蘭是苦役犯錢財的受托人,錢財數目很大。然而據說,他把這些錢都花了,用來維持已死的呂西安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人家要來跟他算帳。比比-呂班告訴我,這將是一場惡戰,看守非干預不可。這樣一來,秘密也就暴露了。這件事關系到雅克·柯蘭的性命。我明天一早去司法大廈,就能寫出證明他的身份的記錄了。”
  “啊!要是那些錢財委托人替你把他給干掉了,那時,人家會把你看作一個有能耐的人了!你不要去德·格朗維爾先生家了,你就握著這件了不起的武器到他辦公室等他吧!這是一門大炮,炮彈已經上膛,瞄準著宮廷和貴族院的三個最顯赫的家族。膽子大一些,向德·格朗維爾先生提議,要他幫你擺脫雅克·柯蘭,把他轉移到拉福爾斯監獄去,那里的苦獄犯知道怎樣干掉背叛他們的家伙。我呢,我去看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她會帶我到格朗利厄家去。我也許還會去見德·賽里奇先生。我會到處去煽風點火,這一點你就相信我吧。一定要給我用約定的語言寫一封短信,讓我知道這個西班牙教士是否被法院認定是雅克·柯蘭。你安排一下,下午兩點離開司法大廈。我設法給你單獨約見掌璽大臣,他也許在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家里。”
  卡繆索以敬佩的姿態直挺挺地站立著,這使敏感的阿梅莉笑起來。
  “好了,來吃晚飯吧,高高興興的!”她最后這樣說,“你看,我們來巴黎才兩年,今年年底前你就能當上推事……然后,我的貓咪,從推事到法院的庭長,就不需要再費什么力氣了,最多在某個政治事件上幫個忙。”
  這場私下商議表明,本篇最后一個人物雅克·柯蘭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哪怕是最無關緊要的話,都與這幾個家族的聲譽息息相關--他在這些家庭中,安置了他那已經死去的被保護人。
  呂西安的死亡和德·賽里奇伯爵夫人闖入附屬監獄,這兩件事在這部機器的齒輪中造成極大混亂,致使監獄長把解除所謂西班牙教士單獨監禁的事壓根兒給忘記了。
  在法院歷史上,犯人在案件預審過程中死亡的盡管不乏先例,但畢竟十分罕見。看守、記錄員和監獄長為此而打破了自己平靜的工作秩序。不過對他們來說,重要的事情并不是這個英俊的青年一下子變成了一具死尸,而是邊門第一道柵欄的鐵條怎么會被一個上流社會女子纖細的手給掰斷了。因此,當總檢察長、奧克塔夫、德·博旺伯爵剛剛坐上德·賽里奇伯爵的馬車,把昏過去的賽里奇夫人送走后,監獄長、記錄員和看守們便一邊送走監獄醫生勒勃倫先生,一邊聚集到了邊門周圍。勒動化醫生是應召前來檢驗呂西安的死亡,并與死者居住地區的“死人醫生”就這件事進行協商的。
  巴黎每個區政府都有一位醫生負責檢驗死亡和分析死因,人們稱他們為“死人醫生”。
  德·格朗維爾先生以其出眾的敏銳目光,迅速看了一眼,認為為了保全受牽連的這幾個家族的聲譽,必須叫死者居住的馬拉凱河濱的住宅所屬的區政府開具呂西安的死亡證書,并且將他從他原來的寓所送往圣日耳曼草地教堂,在那里舉行喪葬儀式。德·格朗維爾先生叫來他的秘書德·夏爾日伯夫先生,就此事向他作了吩咐。呂西安尸體的移送必須在夜間進行。年輕的秘書奉命立即與區政府、教區和殯儀館進行協調。這樣,從外界看,呂西安是獲釋后死的,而且死在家里,柜車從他家出發,朋友們都是被通知來他家參加悼念儀式的。
  因此,當卡繆索以平靜的心態與他雄心勃勃的老婆一起吃飯時,附屬監獄的監獄長和監獄醫生勒勃倫先生正在邊門外面,感嘆柵欄鐵條的脆弱和鐘情女子的巨大力量。
  “真不知道受激情驅動的人,他的神經有多么堅強廣醫生對戈爾先生說,“力學和數學中沒有符號和算式能表示這種力量。嘿,就在昨天,我經歷一項實驗,它把我嚇壞了。那實驗證明剛才那個嬌小的貴婦人發揮的巨大力量確實是可能的。”
  “給我講講吧!”戈爾先生說,“因為我對動物磁氣說◎很感興趣。雖然我不相信,但它確實使我感到驚訝。”
  ◎十八世紀德國醫生梅斯麥(一七三四—一八一五)宣布發現所謂“動物磁氣”,聲稱能通過接觸或遙控這種氣體治療各種疾病。
  “我們中間有些人相信動物磁氣說。”勒勃倫醫生接著說,“有個動物磁氣醫生建議我在自己身上對一種現象做一個實驗,他向我描述這種現象,但我并不相信。這是通過一種奇特的神經質發作,證明動物磁氣的存在。我受好奇心驅使,想從自己身上看看這種現象,便同意了他的建議。這是事實。如果讓醫學科學院的院士一個個都來接受這項叫人不得不信的實驗,我真想知道他們會怎么說,我的老朋友……”
  “這位醫生年紀已老,”勒勃倫醫生說了一段離題的話,“自梅斯麥以來,他因自己的觀點而受到醫學院迫害。他七十歲,也許是七十二歲,名叫布瓦爾,如今也是動物磁氣說的宗師了。這位善良的老人是我的再生父親,我的地位是他造就的。年邁而可敬的布瓦爾建議我親自證實一下,磁氣醫生發動的神經力量并不是無限的,因為人是受一些特定規律制約的,但是這種力量可以像自然界力量一樣發揮作用,自然界力量的絕對成分我們是無法計算的。
  “‘因此’,他對我說,‘一個夢游的女人在清醒狀態時用她的手握住你的手,她手腕的力量不會超過很大程度,但是如果她處在被不正確地稱為夢游狀態時,你會發現她手指的作用就會像鉗工用的鐵鍬一般!’
  “好,先生,我把自己的手腕放入那個女人的手腕中,她沒有‘人睡’,布瓦爾不喜歡這個字眼,他把它叫作沒有‘隔絕’。老人叫這個女人無限度地全力緊握我的手腕。過一會兒,鮮血快要從我的手指尖噴射出來,我請求她停止。你瞧,我這手腕上的印子三個多月后才會退掉。”
  “見鬼!”戈爾看著一條環狀瘀斑說,這瘀斑很像燒傷的痕跡。
  “親愛的戈爾,”醫生接著說,“即使把我的皮肉夾在一個鐵環里,再叫鉗工用螺母擰緊,也不會感到像這個女人手指掐的金屬圈那么厲害,她的手腕簡直像硬鋼一樣。我相信她這樣掐下去,會把我的骨頭捏碎,會使我的手和手腕分離。這股勁兒,先是不知不覺開始的,然后持續不斷地越變越大,最后這只手變成了一架刑具,連絞盤也不會比它更厲害。激情是意志集中到了一點,并使動物力量達到難以估計的量,就像不同種類的電能難以估計一樣。人在這樣的激情支配下,能夠將他的全部生命力集中到某一器官上,用來進攻或抵御……我覺得上面的實驗證明了這一點。這位嬌小的貴婦人在絕望心情驅使下,把她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到了手腕上了。”
  “要有多大的生命力才能折斷一條鍛鐵啊……”看守長搖著頭說。
  “這鐵條肯定有毛病!……”戈爾先生說。
  “我呀,”醫生接著說,“我可再也不敢給神經力量確定限度了。母親為了拯救孩子,能鎮住獅子,跳入大海,下到連貓都很難站穩的懸崖峭壁上,忍受某些難產的痛苦,也屬于這種情形。囚犯和苦役犯為了重新獲得自由而進行各種嘗試,其奧秘也在這里……人們還不了解生命力有多大。它來自自然力量的本身,我們是從尚未認識的儲存系統中汲取這些生命力的!”
  “先生,”監獄長將勒勃倫醫生送到附屬監獄外層柵欄時,一名看守過來在監獄長耳邊輕聲說,“二號單獨關押的犯人聲稱自己病了,要求看醫生。他還說要死了呢。”看守又加了一句。
  “是嗎?”監獄長說。
  “他正喘著氣呢!”看守回復了一句。
  “現在五點鐘,”醫生回答,“我還沒吃午飯……不過,反正都是我的事,嘿,那就走吧……”
  “二號單獨監禁的犯人正是那個被懷疑為雅克·柯蘭的西班牙教士,”戈爾先生對醫生說,“就是那個可憐的年輕人的案子所牽連的犯人……”
  “今天早上我看到過他,”醫生回答,“卡繆索先生找我來檢查這個家伙的健康狀況。我們兩人私下說說:他的身體非常好,要是去馬戲團表演大力士,也許還能發一筆財呢。”
  “他可能也想自殺。”戈爾先生說,“我們兩人都去單人牢房走一趟吧,即使僅僅為了把他轉移到自費單間去,我也得去。對這個少見的隱姓埋名的家伙,卡繆索先生已經解除了對他的單獨監禁……”
  雅克·柯蘭在犯人圈里的外號是“鬼上當”,現在,除了他的真名外,不應該再叫他別的名字了。他一輩子犯下那么多罪行,三次越獄,兩次被重罪法庭判刑,但是,自從他根據卡繆索先生的命令再次被送進單獨監禁牢房以來,還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惶惶不安。生命、力量、智慧、苦役犯的激情,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就是這一切的最高體現。他對被視作自己朋友的人,表現出狗一樣的眷戀,從這一點看,這個人難道不具有魔鬼般的美嗎?從眾多方面說,他是該受譴責的,是卑鄙無恥和令人可憎的,但是這種對自己偶像的絕對忠誠使他變得確實引人注目。這部書的篇幅已經很長,但是如果寫了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生命終止后,不寫這個罪惡生命的結局,這部書似乎沒有完成,或作了刪節。小獵犬已經死了,人們不禁會問:他那可怕的伙伴、那頭獅子還會活下去嗎?
  在現實生活中,在社會中,這些事情和那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互相關聯,無此即無彼。江水形成流體平面,浪濤不管怎樣洶涌,不管卷得多高,那強大的水柱沒有不消失在這整個水面上的。江水迅猛流淌,遠比與它一起向前的旋渦卷起的逆浪更加強大有力。同樣,人們凝望著江水流去,看到它的模糊形象,這時,你也許希望衡量一下社會權勢如何向這個名叫伏脫冷的旋渦施加壓力吧?希望看一看這卷起的旋渦走出多遠后又被江水所吞沒,希望看一看這個確實類同魔鬼,但又通過愛與人類緊密相連的人如何終結他的命運吧?愛,這個崇高的準則,即使在最最腐化墮落的心靈中,也難以泯滅!
  這個無恥的苦役犯,將多少詩人,包括莫爾◎,拜倫勛爵,馬圖林◎,卡那利(一個魔鬼占據一個天使,天使被吸引到他的地獄里,用天堂里盜來的仙露滋潤他),精心創作的詩的含意具體化了。如果人們琢磨透了雅克·柯蘭的祆石心腸,就會知道他在七年前就對自己置之度外了。他那高強的本領全部傾注在呂西安身上,他只為呂西安發揮這種本領,他為呂西安的步步發跡,為他的愛情和雄心而感到快樂。對他來說,呂西安是他的有形的靈魂。
  ◎托馬斯·莫爾(一七七九—一八五二),愛爾蘭詩人。
  ◎馬圖林(一七八二—一八二四)愛爾蘭小說家和戲劇家。
  “鬼上當”通過他的代理人在格朗利厄家里吃飯,溜進貴婦人的小客廳,愛著艾絲苔。總之,他在呂西安身上看到的是一個漂亮、年輕、高尚、將要擢升大使職位的雅克·柯蘭。
  “鬼上當”通過精神父愛現象認為德國迷信“心靈相通”是確實存在的。有些女人很相信這一點,她們在生活中真正愛過,感到自己的靈魂已過度到自己所愛男子的靈魂之中,她們是過著這男子的生活,不管這生活是高尚還是下賤,幸福還是痛苦,默默無聞還是出人頭地。盡管與自己所愛的人距離遙遠,他腿部受傷時,她們也感到腿部疼痛,她們還能感覺到他在與別人決斗。總之,一句話,她們不需要別人告知,就能知道那個人有不忠實的行為。
  雅克·柯蘭被送回牢房后,心里想:“他們在審訊那孩子!”
  這個殺起人來跟工人喝酒那樣習以為常的家伙,想到這里就渾身戰栗。
  “他有沒有見到他的那些情婦呢?”他思付著,“我的姑媽是否找到了這些該死的女人呢?這些公爵夫人,這些伯爵夫人是否已經開始行動,有沒有阻止住這場審訊呢?……呂西安是否收到了我的指示呢?……如果命運注定他要受審,他怎樣才能頂住?可憐的孩子,是我把他推到了這一步!這場混亂都是帕卡爾這個強盜和歐羅巴這個狡猾的女人偷了紐沁根送給艾絲苔的七十五萬法朗注冊公債造成的。這兩個壞東西叫我們在走最后一步時跌了跤。但是他們搞這個惡作劇,一定會付出沉重代價!要是再過一天,呂西安就成為富翁了!他就會娶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為妻了。到那時,我不再有艾絲苔這個負擔了。呂西安太愛這個姑娘,而他從來沒有愛過這塊可以倚靠的木板條克洛蒂爾德……如果能這樣,這孩子就完全是我的了!真想不到,現在我們的命運要取決于呂西安在這個卡繆索面前的一個眼神,一陣臉紅!卡繆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缺少法官具有的精細和敏感。他向我拿出那些信的時候,我們彼此看過一眼,通過目光互相揣摸了一番,他猜到我能要挾呂西安的那些情婦!……”
  這一內心獨白持續了三小時。他是那樣焦慮不安,以致他那鋼鐵般的肌體都有點兒難以忍受了。緊張的情緒使雅克·柯蘭的頭腦像在燃燒,他感到極度口渴,不知不覺喝光了一個小木桶里的水。單獨關押的牢房里的全部用具就是一張木床和兩個小木桶。
  “如果他昏了頭,他會怎么樣呢?這個親愛的孩子沒有泰奧多爾這樣堅強!……”他躺在行軍床上問自己。這床與警衛隊的床相似。
  雅克·柯蘭在這緊急時刻想起了泰奧多爾。泰奧多爾是誰呢?
  泰奧多爾·卡爾維是個科西嘉青年。十八歲那年,他犯了十一次謀殺罪。多專用重金買得了某些人對他的保護,才被判了無期徒刑。一八一九年至一八二○年,他是雅克·柯蘭的獄友。雅克·柯蘭的最后一次越獄是他玩的最漂亮的手段之一(他扮成警察,泰奧多爾·卡爾維扮成苦役犯走在他的身邊,他押送苦役犯去見警察分局局長)。這次精彩的越獄發生在羅什福爾港,那里的苦役犯成批死去,人們也盼望這兩個危險人物在那里送命。他們兩人一起逃出監獄,因逃亡途中發生意外事件不得不各奔東面。泰奧多爾再次被捕,重新進入牢房。雅克·柯蘭達到西班牙,改頭換面成了卡洛斯·埃雷拉。他又到羅什福爾尋找那個科西嘉人。就在這時,他在夏朗特河邊遇見了呂西安。“鬼上當”就是跟這個強盜頭子學了意大利語。強盜頭子自然為這個新的偶像而當了犧牲品。
  呂西安是個純潔無瑕的孩子,只有一些小小的過失可以自責。與呂西安一起生活,就像夏日初升的太陽,美好而壯麗。而跟泰奧多爾在一起,雅克·柯蘭認為必定會犯一系列罪行,除了上絞刑架,看不到別的結局。
  呂西安的軟弱會引起災禍,單獨關押可能使他失去理智。這樣的念頭在雅克·柯蘭的頭腦中占據越來越大的比重。想到可能出現禍患,這個不幸的人覺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滿了淚水。從他童年時代到現在,這種現象在他身上還一次沒有出現過。
  “我大概發燒了。”他想,“把醫生請來,給他一大筆錢,說不定他能幫我與呂西安進行聯系。”
  這時候,看守給犯人送來了晚飯。
  “這飯白送了,孩子,我吃不下。請您告訴這個監獄的監獄長先生,給我派醫生來。我感到很不舒眼,我想我的最后時刻快到了。”
  看守聽到苦役犯一邊說,一邊發出嘶啞的喉音,便點點頭,出去了。雅克·柯蘭拼命抓住這一線希望。但是,當他望見醫生由監獄長陪同走進牢房時,他看到自己的企圖破產了。他伸出手給醫生搭脈,冷靜地等待著診視結果。
  “這位先生發燒了。”醫生對戈爾先生說,“不過,這種發燒,我們在所有犯人身上都見過。”他又湊近假西班牙人耳邊說:“我看呀,這總是某種犯罪行為的證據。”
  總檢察長已經將呂西安寫給雅克·柯蘭的信交給了監獄長,要他轉交給雅克·柯蘭。監獄長這時候回去取這封信,留下了醫生和犯人,由看守監視著。
  “先生,”雅克·柯蘭見看守留在門外,監獄長也不知為什么走了,便對醫生說,“如果您能將我的五行字捎給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我不惜出三萬法朗。”
  “我不想敲詐您的錢財,”勒勃倫醫生說,“世界上沒有人再能跟他通信息了……”
  “沒有人?”雅克·柯蘭問,驚得目瞪口呆,“為什么?”
  “他上吊了……”
  印度叢林中的猛虎看到自己的幼崽被人掠走時發出的吼聲,也沒有雅克·柯蘭這時發出的叫喊那樣令人恐懼!他像老虎似地用后爪直立起來,向醫生射出霹靂打下發出閃電時火一樣燃燒的目光,然后沮喪地倒在他的行軍床上,叫了一聲:“啊!我的兒子!……”
  “可憐的人!”醫生大聲說,他被這人性的巨大力量所震驚。
  這突然發作之后,便是完全癱軟。“啊,我的兒子!”這句話就像在竊竊私語。
  “這個人,他也要在我們手里尋死嗎?”看守問。
  “不,絕對不會!”雅克·柯蘭說。他又挺起身子,用暗淡無神的眼睛望著這一幕的兩個見證人。“你們搞錯了人,你們沒有仔細看。在單獨關押的牢房里是沒法自殺的!你們看,我在這里怎么能上吊?整個巴黎都在擔保我這條命!上帝欠了我這條命!”
  看守和醫生驚愕得瞠目結舌,盡管很久以來已經沒有什么事能引起他們的驚奇。
  戈爾先生走進來,手里拿著合西安的那封信。因極度痛苦而頹喪的雅克·柯蘭似乎恢復了平靜。
  “這是總檢查長委托我交給您的一封信,允許您將它拆開。”戈爾先生說。
  “這是呂西安寫的……”雅克·柯蘭說。
  “是的,先生。”
  “先生,這個年輕人是不是……”
  “他是死了。”監獄長接著說,“不管怎樣,如果醫生當時在這里就好了,可惜他總是來得太晚……這個年輕人就死在那里,在一個自費單人牢房里……”
  “我能親眼看看他嗎?”雅克·柯蘭小心翼翼地問,“你們能讓一位父親不受拘束地去痛哭一下自己的兒子嗎?”
  “如果您愿意,您可以住到他的牢房里,我已經接到命令,要把您安置到一個自費單人牢房去。您的單獨監禁已被解除了,先生。”
  犯人毫無生氣的冷漠的眼睛從監獄長身上緩慢地移向醫生。雅克·柯蘭用這個眼神在詢問他們,他覺得這是一個什么圈套,他不知道是否應該走出這個房間。
  “如果您想看一下遺體,”醫生對他說,“那就得抓緊時間,今天夜里就要把它運走了……”
  “先生們,如果你們有孩子的話,”雅克·柯蘭說,“你們就會理解我做這樣的傻事,我幾乎還沒有明白過來……對我來說,這個打擊比死還嚴重,但是你們不會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如果你們是父親,你們也只是從某種形式上做父親……而我還是母親呢……我……我瘋了,……我覺得自己瘋了!”
  過道中那些堅實的門只在監獄長面前才打開。穿過那些過道,就能很快從單獨關押的牢房走向自費單間牢房。這兩排牢房被一條由兩堵大墻組成的地下走廊隔開。大墻支撐著穹頂,穹頂上方的一層便是人稱木廊商場的司法大廈長廊。雅克·柯蘭由看守架著胳膊,前面有監獄長領路,后邊跟著醫生,幾分鐘后便到了陳放呂西安尸體的牢房,人們把呂西安的尸體放在一張床上。
  雅克·柯蘭看到這一情景,一下子撲到尸體上,拼命地緊緊抱住呂西安,那瘋狂的力量和動作使三位目睹這一場面的人不寒而栗。
  “這就是我跟您談過的那種力量的例證。”醫生對監獄長說,“您看!……這個人就要去揉搓這具尸體,可是您不知道,尸體就跟石頭一樣……”
  “讓我留在這里吧!……”雅克·柯蘭用奄奄一息的聲調說,“我沒有多少時間能看到他了,人們就要從我這里把他運走……”
  他沒說出“埋葬”這個詞。
  “請你們允許我保留我親愛的孩子的一點什么東西吧!……請您慈悲為懷,先生,親自為我剪下他的幾縷頭發吧,”他對勒勃倫醫生說,“因為,我下不了手……”
  “這確實是他的兒子!”醫生說。
  “您真以為是這樣嗎?”監獄長以深沉的表情回答,這使醫生陷入短暫的沉思。
  監獄長吩咐看守將犯人留在這間牢房里,并叫他在人們把尸體運走前,為這個所謂父親剪下幾縷他兒子的頭發。
  五月時光,五點半鐘,在附屬監獄的牢房里,雖然窗上堵著鐵柵欄和鐵絲網,仍然能清楚地看出信上的字。雅克·柯蘭抓著呂西安的手,一字一句地讀起這封可怕的信。
  沒有見過哪個人能把一塊冰緊緊攥在手心里十分鐘。寒冷會飛快地傳到生命之源上去。但是,這種可怕的,像毒藥般起作用的寒冷所產生的效果,與這樣緊緊地握著死人僵硬而冰冷的手對人的心靈所產生的效果,幾乎不能類比。這時候,死者向生者述說,說出了丑惡的秘密,它使感情完全破滅。因為,在感情上,變化不就是死亡嗎?
  讓我們與雅克·柯蘭一起重讀一遍呂西安的這封信。這臨終的字跡對這個人來說仿佛是一杯毒酒。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親愛的神甫:
  我從您手里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卻出賣了您。這一并非
  有意的忘恩負義的舉動使我無地自容。當您讀到我這幾行字
  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您不會在我身邊救助我了。
  您曾經給了我充分權利,如果我能從中得到好處,就可以
  把您毀掉,將您像煙蒂一樣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處置了
  您。為了擺脫困境,您所收養的。心靈上的兒子,受了預審法官
  巧妙提問的誘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價要謀害您的人一
  邊,希望讓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國惡棍是同一個人。我知道這是
  不可能的。但這一切已經無法改變。
  您曾經想把我造就成一個大人物,比我所能達到的地位
  更高的人物。在您這樣一位本領高強的人和我之間,在這永別
  的時候,彼此是不會說什么傻話的。您想叫我獲得權勢和榮
  譽,但您卻將我推進了自殺的深淵,就是這么回事。我早已聽
  到我的上方令人頭暈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擊聲。
  正如您過去有時說的那樣,有該隱的后代,也有亞伯的后
  代。在人類戲劇性沖突中,該隱是反對派。從這了世系來說,您
  是亞當的后代,魔鬼繼續在亞當身上吹火苗,第一顆火星便飛
  到了夏娃身上。這個魔鬼世系中,不時冒出一些形體巨大、面
  目猙獰的魔鬼,他們集結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兇暴的
  動物,他們的生存需要有他們現在所處的廣闊空間。這些人在
  社會上很危險,就像獅子到了諾曼底就很危險一樣。他們需要
  食物,他們吞食平庸的人,會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們的游戲
  很危險,最后甚至會將那條把他們當作伙伴和偶像的卑賤的
  狗也給宰了。上帝高興時,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拉、
  查里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侖。但是,當上帝任憑這些偌
  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處銹蝕時,他們就只不過是
  普加喬夫、羅伯斯比爾、盧韋爾、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他們對
  溫和的人們有極大的控制能力,將他們吸引過來,蹂躪他們。
  這些人在他們的同類中顯得偉大,漂亮。他們是樹林中引誘孩
  子們的色彩絢麗的毒花,是惡之詩。像你們這樣的人應該住在
  洞穴里,而不應該出來。您使我靠這種燦爛的生活而生活。我
  對生活確實有自己的一本帳。所以,我能將自己的腦袋從您的
  謀略難題中抽回來,套入我自己領帶的活結中。
  為了撲救我的過失,我向總檢察長交了一份關于收回我
  審訊記錄中所說的話的聲明。您可以利用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們將根據一份合乎規定的遺囑所表達的愿
  望,將一筆屬于您的教會的錢歸還給您。出于您對我的慈父之
  情,您不慎為我動用了這筆錢。
  永別了!啊,永別了!邪惡與墮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別
  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勝過希門尼斯和黎希留。您實
  踐了自己的諾言:您叫我經歷一場美妙的夢幻后,我又在夏朗
  特河畔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經不是我將要投身
  去洗清我青少年時代小小過失的故鄉的那條河流,而是塞納
  河了。我的沉淪之處,就是附屬監獄中一間又小又黑的牢房。
  不要懷念我。我對您蔑視的程度就是對您欽佩的程度。
  呂西安
  凌晨一點以前,有人來搬運遺體,發現雅克·柯蘭跪在床前,那封信丟棄在地上,也許像尋短見的人將自刎的匕首拋開時那樣掉落的。但是這個痛苦的人一直將呂西安的手握在自己合十的手中,祈禱上帝。
  搬運工看到這個人,不禁停頓了一下,因為他酷似中世紀墳墓前由天才雕刻家創作的永久跪在那里的石雕像。這個假教士的眼睛像老虎一樣熠熠閃光,身體僵直得紋絲不動,簡直令人不可思議。這些人感到敬畏,便溫和地叫他站起來。
  “為什么?”他怯生生地問。
  這個膽大包天的“鬼上當”這時候變得孩子一樣軟弱。
  監獄長叫德·夏爾日伯夫先生來看這一情景。這種痛苦狀況使德·夏爾日伯夫先生萌生敬意。他對雅克·柯蘭編造的父親身份信以為真,便向他說出了德·格朗維爾先生關于安排呂西安葬禮和送葬行列所下達的命令,并說一定要將呂西安遺體運送到他的馬拉凱河濱寓所,那里已有教士等著,下半夜將為他守靈。
  “我確實認為這位法官具有高尚的心靈,”苦役犯用悲戚的聲調叫道,“先生,請您告訴他,他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激……是的,我能給他提供很大幫助……千萬別忘記這句話,對他來說,這句話是至關重要的,啊!先生,一個人為這樣一個孩子哭泣了七個小時后,他的心里發生了奇異的變化……哎,我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人們從雅克·柯蘭手中把他兒子的遺體取走。他用母親般的目光又向呂西安望了一眼,然后倒下了。他看著呂西安的遺體被運走,不禁發出一聲呻吟,搬運工聽到后更加快了腳步。
  總檢察長的秘書和監獄長為了避免看到這種情景,早已離開了。
  這個鋼鐵般的人能在眨眼之間作出決定,他的思想和行動能同時像閃電一樣迸發出來,他的神經受過三次越獄和三次坐牢的鍛煉,達到金屬般的堅強,跟野蠻人的神經沒有什么兩樣。這樣一個人現在變得怎么樣了呢?鋼鐵被敲打到一定程度或多次加壓后就會變脆,它的不可穿透的分子被凈化后變得均勻,從而解體,這樣的金屬即使不處在熔化狀態,也不再具有原來的抗力。鐵匠、鎖匠、刃具匠等經常加工這類金屬的工人用一個專門術語表示這種狀態:“鐵漚爛了。”他們是借用一個加工大麻的詞匯這樣說的,大麻是這樣漚過后才解體的。那么,人的心靈,或者說身、心、神的三重效能受到多次打擊后,會與鐵處于類似的狀態。有些人就像麻和鐵一樣被漚爛了。鐵軌斷裂引起可怕的列車事故中,最嚴重的便是貝爾維地區事件。科學家、司法部門和公眾正在對這類事件尋找各種原因,但是沒有一個人去請教這方面的真正行家:鐵匠。他們個個都會這樣說:“鐵漚爛了!”這種危險是無法預見的,變脆的金屬與仍有韌性的金屬從外表看一模一樣。
  聽懺悔的神甫和預審法官發現罪大惡極的犯人常常處于這種狀態中。重罪法庭和“更衣”所引起的可怕感受,對這些最堅強的硬漢的神經系統解體,幾乎總是起著決定性作用。嘴巴閉得最緊的人這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招供,鐵石般僵硬的心這時也會碎裂。奇怪得很,當招供已經沒有用處時,這種極度的軟弱便能揭去使司法機關感到不安的無辜的假面具。犯人沒有認罪就死了,法院總是惴惴不安的。
  拿破侖在滑鐵盧戰場上體驗到了人的各種力量的解體。
  早上八點鐘,自費單間的看守走進雅克·柯蘭所在的房間時,看他面色蒼白,心態平靜,就像一個拿定主意后,又變得堅強的人那樣。
  “放風時間到了,”掌握鑰匙的看守說,“您已經在屋子里呆了三天,如果想透透空氣,走一走,您可以出去。”
  雅克·柯蘭正在全神貫注地思考,對自己已經完全置之度外,只把自己看作是衣架飯囊,既沒有懷疑比比一呂班對他設置的圈套,也沒有想到去放風院子有什么意義。這個倒霉鬼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在這排牢房的過道穿行。這些又黑又小的囚室就在法蘭西國王宮殿的華美拱廊邊上,拱廊上方便是被人稱之為的圣路易長廊,現在,人們可以經過那里去最高法院的各個所屬部門。這條走廊與自費單人牢房的走廊相連。這里值得一提的是,盧韋爾這個有名的弒君者當年被關的囚室,就在這兩條走廊的直角交點上。國王漂亮的書房位于蓬貝克塔樓上,書房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樓梯,這條陰暗的走廊直通到這列樓梯。無論是住自費單間的囚犯,還是單獨監禁的囚犯,放風時來回都要經過這列樓梯。
  所有被監禁的人,包括將到重罪法庭受審或已經受審的被告,還是不再被單獨關押的罪犯,總之,附屬監獄里所有的犯人,都到這個完全鋪石塊的狹窄場地上來散步,每天數小時,夏天是在清晨。這個放風院子是上絞刑架或去苦役犯監獄的過度場所,它一頭連結這兩處地方,另一頭通過警察營房、預審法官辦公室和重罪法庭與社會相連結。所以,這個地方看上去比絞刑架還要叫人全身發冷。絞刑架可以成為上天堂的階梯,而放風院子里卻聚集了大地上所有無法排除的污穢!
  不管是拉福爾斯或普瓦西監獄的放風院子,還是默倫或圣貝拉日監獄的放風院子,放風院子總是放風院子,那些地方都發生同樣的事,只有墻的顏色和高度不同,空間大小不同而已。所以,如果在這里不對這個巴黎群魔殿作最準確的描寫,“習俗研究”就不切題了。
  在最高法院審判廳樓內高大穹頂下第四個拱門處,有一塊石頭,據說圣路易曾在這里發放過施舍品。今天,這石頭被當作桌子,人們在那里向犯人出售一些食品。所以,放風院子一旦開放,所有的犯人便聚集到這塊大石頭周圍。那里有甜食、燒酒、的姆酒等。
  壯麗的拜占庭式長廊是豪華的圣路易宮中僅存的遺跡。它的對面便是放風院子的一側,那里的頭兩個拱門修成了會客室,律師和被告在這里進行交談。囚犯是通過一扇很大的邊門進入會客室的。一些粗大的鐵條劃出兩條人行通道,一直沿伸到第三個拱門的空間。這兩條通道很像戲院上演好戲時,戲院門口為約束排隊人群臨時用柵欄隔成的通道。這間會客室位于附屬監獄現在的邊門大廳盡頭,通過通風窗從放風院子一邊采光,在邊門那一例最近安裝了有框的玻璃窗,這樣就能監視與事主談話的律師。這項革新之所以必要,是因為一些標致的女犯對她們的辯護人能施加極大的誘惑力。真不知道世風將走向何處?……道德上的謹慎小心與良心的自我反省十分相像。即使是想象一些不為人知的惡行,這種想象也是墮落。警察允許犯人、被告和羈押者的親友來探視他們時,也在這個會客室見面。
  現在大家應該明白了,對于附屬監獄的兩百名犯人來說,放風院子意味著什么。這是他們的花園,一個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泥土的花園,但是歸根結蒂還是一個放風院子!會客室附近和準許分發食物和燒酒的圣路易大石頭旁邊地帶是唯一有可能與外界溝通的地方。
  囚犯只有在放風院子里才能見到天日,才能與別人接觸。別的監獄里,其他囚犯可以在勞動作坊相聚,但在附屬監獄,除了住自費單間的人以外,別的囚犯不能從事任何活動。在這里,人人都為陷人重罪法庭而膽戰心驚,因為到了那里,要么接受預審,要么接受判決。這個法庭呈現一派可怕景象,對此人們難以想象,只有親眼目睹或親身經歷才會明白。
  首先,聚集在這四十米長、三十米寬的空間里的一百來名被告或犯人,并非社會精華。這些壞人大部分屬于社會底層,他們衣服破爛,面目丑陋或可憎。來自社會上層的罪犯極少,這是令人慶幸的。只有盜用公款、偽造文書或欺詐、破產等罪行才使一些體面人來到這里。這些人來了以后,有權住自費單人牢房,住下后幾乎就不離開了。
  這塊散步場地的周圍,一邊是黑乎乎的高大圍墻,一邊是介于那些回室之間的一排廊柱,靠堤岸一邊是一座碉堡,北側是自費單人牢房的鐵絲網小四室。場地里是一群無恥的罪人,由看守嚴加看管,他們彼此之間也互相提防。這個場所的布局已經令人感到壓抑,加上這群聲名狼藉的人用充滿仇恨、好奇和絕望的目光迎面注視著你,這地方會很快使人感到恐懼。沒有任何歡樂!無論是場地還是人,一切都是陰暗的。無論是高墻還是人心,全都在沉默。對這些不幸的人來說,一切都充滿危險,除了在這陰森的監獄結成的陰森的友誼外,他們誰都不敢信任誰。警察押著他們,這對他們來說更敗壞了氣氛,毀壞了一切,連兩個親密的犯人之間的握手也被毒化了。一個犯人在這里遇到他最要好的伙伴,但不知道對方是否已經悔過,是否為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已經招供。這種對安全的擔心,對“綿羊”的懼怕,使放風院子里已經顯得如此虛無的自由空氣更加稀薄了。在監獄的行話里,“綿羊”就是暗探,但是這種人表面上還是像犯了重案一樣,心情沉重。他們的盡人皆知的機靈勁在于能叫人把他們當作“朋友”。在行話里,“朋友”的意思是老練的盜賊,經驗豐富的盜賊,他早已與社會斷絕往來,愿意一輩子當盜賊,不管怎樣都一直忠實于高級盜賊的紀律。
  犯罪和發瘋有某些類似之處。在放風院子里見到附屬監獄的犯人,與在瘋人院的花園里見到的瘋子,都是同樣情形。他們在散步時都是互相回避,互相投射的至少是怪異的目光,根據他們當時的思想,也可能是兇殘的目光,但從來不是愉快或嚴肅的目光。他們互相認識,又互相懼怕。放風院子里散步的人由于等待著判決,由于悔恨和憂慮,都顯出瘋人那種驚恐不安的神色。只有久經磨練,經驗豐富的罪犯才顯得鎮定沉著,就像一個生活誠實、良心清白的人顯示出的從容和坦然。
  中等階級的人在這里是少數的幾個例外,他們犯了罪感到羞恥,不肯走出牢房,所以放風院子里經常去的人,一般都穿著工人模樣的衣服,主要是長工作罩衣,短工作服和絨布上衣。這些粗劣和骯臟的衣服與他們平庸陰沉的外表,粗暴的舉止--這種舉止由于他們的憂郁心情終究有所收斂--以及其他的一切,直至這個地方的靜寂無聲,融為一體,使那些為數極少的前來參觀的人感到恐懼和厭惡。只有那些有很硬靠山的人,才能享受來附屬監獄進行研究的這種不可多得的特權。
  在解剖模型室里,那些下流病癥都在蠟人身上顯示出來,人們把年輕人帶到那里去參觀,使他們行為端正,向往圣潔高尚的愛情。同樣,放風院子里滿是注定要進苦役監獄、上絞刑架和受什么加辱刑的人;那些雖然內心深處已聽到上天審判的聲音,但可能還不怕上天司法的人,看了附屬監獄和這個放風院子的景象,就會懼怕人間的司法。他們從這里出去后,會長時間做正直的人。
  雅克·柯蘭下到放風院子時,在那里放風的人要在“鬼上當”一生中關鍵的一幕里扮演角色。對這可怕的群體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進行描繪,并不是無關緊要的。
  這里,與別的眾人聚集的地方一樣;這里,和學校一樣,體力和精神力量占據支配地位;這里,和苦役監獄一樣,罪行越重的人身份越高,要掉腦袋的人比所有其他人身份都高。正如人們所想象的,放風院子是一所刑法學校,在這里宣講要比在先賢祠廣場宣講效果好得多。這里,周期性的玩笑是排練重罪法庭的戲,指定一個庭長、一個陪審團、一個檢察署、一個律師,然后對案件進行審理。這種可怕的鬧劇幾乎總是在發生大案時演出。這期間,已經列入重罪法庭日程表的一個大案,便是克羅塔夫婦被殺案。克羅塔夫婦過去是農場主,兒子是公證人。正如這個不幸的案件所表明的,他們在家里放了八十萬金法郎。殺死這對夫婦的作案者之一是渾名叫作拉普拉葉的有名達納蓬。他是一個被釋放的苦役犯,五年來,借助七、八個不同的名字,躲過了警方最嚴厲的追捕。這個歹徒有非常高明的化裝技巧,以致在南特獄中服刑兩年期間,一直用他的一個弟子德爾蘇克的名字。德爾蘇克也是有名的盜賊,但作案內容從來不超出輕罪法庭的判刑范圍。拉普拉葉從苦役監獄出來后,已是第三次殺人。他這次被判死刑已是確定無疑。另外,別人猜想他有大量錢財,這就使這個被告成了囚犯們恐懼和欽佩的對象。他偷來的錢放在哪里,人們連一個里亞也沒有找到。盡管發生了一八三○年七月事件,人們對這個大膽的舉動在巴黎引起的驚恐仍然記憶猶新。從盜竊數額之大看,這個案子可以與圖書館獎章被竊案相提并論◎。當代有一種不幸的傾向,就是一切都用數字來衡量,因此,偷的數目越大,殺人案也就越引人注目。
  ◎這個盜竊案發生在一八三一年,逮捕了一個名叫福薩爾的嫌疑犯,他盜竊的物品后被如數找回。
  拉普拉葉矮小干瘦,長著一張狡猾的臉,四十五歲,是三大苦役監獄中的一個有名人物。從十九歲起,他輪番蹲過這三個監獄,與雅克·柯蘭很熟。其中的過程和原因,大家一會兒就能知道。二十四小時前,另外兩名苦役犯與拉普拉葉一起從拉福爾斯監獄轉移到附屬監獄。這兩人立即認出了這個兇險強橫的該上絞刑架的“朋友”,而且也叫放風院子里的其他人認出了他。他們中間有個被釋放的苦役犯名叫塞萊里埃,綽號“奧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漢”,在苦役監獄中稱為“高級盜賊”的圈子里,他的外號叫“絲線”,之所以有這個外號,是因為他能巧妙地躲避作案中的危險。他是“鬼上當”過去的一個親信。
  “鬼上當”非常懷疑“絲線”在扮演兩面派角色,一面在“高級盜賊”中出謀劃策,一面又受警方豢養,以致認為一八一九年他在伏蓋公寓被捕也是“絲線”作怪(見《高老頭》)。塞萊里埃,應該叫他“絲線”,就像達納蓬應該叫拉普拉葉一樣,這“絲線”已經犯了法,牽連在幾樁大盜竊案中。雖然沒有殺過人,但這幾樁案子也夠他蹲至少二十年苦役監牢。另一名苦役犯叫里同松,他跟被稱為“郵戳”的與他同居的女人一起,構成高級盜賊中最令人畏懼的一對。里同松從少年時代起就與法院關系微妙。他的綽號叫“雄郵戳”,也就是與“雌郵戳”配作一對。對高級盜賊來說,世上沒有神圣的東西。這些粗野的人不遵守法律,不尊重宗教,無法無天,甚至不把博物學放在眼里,大家已經看到,他們對博物學的神圣詞匯,也加以戲謔地模仿。
  這里需要說一段題外話。關于盜賊和苦役犯世界,關于他們實施的法則,他們的習俗,尤其是他們的語言--由這種語言表達的可怕的詩意在這部分故事里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對這一切作一些解釋,那么,雅克·柯蘭進入放風院子,比比一呂班和預審法官精心安排他出現在他的仇人中間,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所有奇異場面等一切就令人不能接受和無法理解了。
  首先,簡單介紹一下賭博作弊的人、騙子、盜賊、殺人兇手使用的稱為“行話”的語言。最近文學作品中運用這種行話,獲得很大成功。這種怪異的語匯中,已有不止一個詞在少婦朱唇上說出,在金碧輝煌的房屋中回響,使公侯王孫們得到享受,他們中間不止一人已經承認被“耍”了。我們這樣說可能會使許多人感到驚訝。確實沒有比這個底層世界的語言更有力,更富有色彩了。自從出現有都城的帝國以來,這種語言就活躍在社會的地下室、山野小路、舞臺的臺倉里,從戲劇藝術中吸取了生動和懾服人心的表達方法。世界不就是一個舞臺嗎?臺倉就是歌劇院舞臺下最底層的地窖,是貯藏各種設施、布景、置景工、腳燈、幽靈、地獄里出來的藍發魔鬼等等的地方。
  這種語言的每一個詞匯都是一種粗野、巧妙、或可怕的形象。褲子叫“往上提”,這就不用再解釋了。行話里,不說睡覺,而說“瞇眼”。請大家注意,這個詞多么生動有力地表達了受人追捕、疲憊不堪、時刻小心提防、被人稱為小偷的那種動物的獨特睡眠狀態呀!這種動物一旦處于安全狀態,便沉沉入睡,但是那強大的“提防”翅膀仍在它的上方盤旋。這種可怕的睡眠,與野生動物打著呼嚕酣睡時,兩只耳朵還在加倍警覺著的狀況是多么相似!
  這種語言里處處充滿著野味。一個詞開始和結束的音節總是尖銳刺耳,很不和諧。女人叫“后側風”。稻草叫“博斯平原的羽毛”。多么富有詩意!半夜這個詞用迂回的說法來表達,叫做“十二點鐘撞擊”!這不叫人打寒顫嗎?“清洗房間”的意思就是把這間屋子偷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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