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有過一段很快樂的童年時光。

那時父親是個小官，手里有一點(diǎn)實(shí)權(quán)，過年過節(jié)，家里車水馬龍。他記得家里有個大柜子，里面滿滿的全是罐頭。有時，母親會打開柜子，問他想吃哪種，他指著瓶子，楊梅黃桃地叫。那些罐頭真甜。很多年后，北方什么水果都不缺，他還是喜歡吃罐頭。

后來，他常常會聽到父母吵架，開始還背著他和妹妹。漸漸地沒了顧忌，天崩地裂地吵，吵到很多人來勸架。他想：自己如果是個聾子就好了。

他們吵架，自然沒人做飯，母親塞給他幾塊錢，讓他帶妹妹去街口的小吃店去吃包子。

他和妹妹怯生生地坐在包子鋪時，會有很多人問：小梁，你媽你爸又打架了？

妹妹嘴快，說：我媽哭了。他踢妹妹一腳，狠狠地瞪那人一眼。眾人都說，這小梁，嘴倒挺嚴(yán)。

從眾人七嘴八舌的談話里，他知道了父母是因?yàn)橐粋€叫傅春芳的女人。

二

無論他怎樣聽話乖巧，哄著妹妹，做著家務(wù)，家里的戰(zhàn)爭還是升級了。父親開始打母親，開始是拳打腳踢，后來甚至用腰帶抽。

他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貓，小臉煞白，坐在課堂里，常常會走神。

一天夜里，他聽到父親說：你就這么戀著我？真的不怕我打死你？

他沒聽清母親的回答，那個夜晚很靜很靜。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死的可怕，無邊無際的黑夜里，他睜著眼睛，瑟瑟發(fā)抖。

后來，他做了個夢，夢里他去流浪，天真冷，雪地走也走不完。醒來時亮著一盞燈，燈下，是他的父親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在吃飯，桌上還有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孩子。他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

第二天，他去上課，忘了那天要考跑步。老師黑著臉讓他回家去換鞋，好在家不遠(yuǎn)。

他氣喘吁吁打開家門時，看到了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父親抓著母親的頭往墻上撞，他想都沒想就沖了上去，然后，他倒了，不過，比起他的心來，一點(diǎn)都不疼。

他躺在了床上，母親的臉上腫著，手上腫著，她拉著他的手：兒子，媽不堅持了，媽同意離婚……

三

他和妹妹都跟了母親。父親搬了出去，很快就和那個叫傅春芳的女人離開了小城。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走在街上，會看到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那年頭，離婚是件很丟臉的事。甚至在學(xué)校，也會有人說：陸文梁，你爸跟人跑了呀！

他的臉就像被人打了耳光，火辣辣的。他沖過去跟那人打，打了幾次，也就算了。爸爸不是真跑了嗎，有什么可辯的呢？

母親常常呆坐在家里，精神日漸恍惚，連續(xù)記錯了幾筆賬，單位領(lǐng)導(dǎo)只好替她打了病休報告。

妹妹小，母親神智不清，家都由他撐起來。母親病休的工資很少，所以，他很懂得節(jié)省。日落時，他去菜市場買菜，能用很少的錢買到很多菜。

長大是件多不容易的事，只有他知道。那時只恨自己長得不夠快。為了省幾個錢，他去很遠(yuǎn)的郊外打荒草，背進(jìn)家門時，母親的間歇性精神病又發(fā)作了。他的淚往肚子里咽了又咽。終于沒有哭出來。

他沒考大學(xué)，就是考上，老母幼妹，怎么讀啊？母親神智清醒時，找了單位領(lǐng)導(dǎo)，說能不能給他安排個工作，局領(lǐng)導(dǎo)隨口說了句：子弟學(xué)校不正在招老師嗎？讓他試試。給他個參加考試的機(jī)會已經(jīng)是很開恩了，按規(guī)定是要師范畢業(yè)生才有資格的。

他居然考上了，做了子弟學(xué)校的體育老師。他想：大概天真的亮了，最苦的日子就要過完了。

可是，父親走了那么久，杳無音訊，卻還是影響了他的生活。

到了成家的年齡，卻沒人肯嫁給他。

學(xué)校里有個女孩對他挺好的，還沒怎么樣，女孩的母親就打上家門，罵得那個難聽，說你家根不正，還想娶好人家的姑娘，做美夢吧？

妹妹氣不過，想出去吵。他拉住妹妹，說：算了。

那么長的時間，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退讓。

再在學(xué)校遇到女孩時，他就繞著走。女孩開始還很堅持，后來也就不了了之。

可是，他的心里，越發(fā)地恨父親。那恨像生了根發(fā)了芽。

四

后來親戚給他介紹了現(xiàn)在的妻。她脾氣不好，矯情，可是她愿意嫁給他，他也就沒挑。

日子過得磕磕絆絆，妻子氣不順就拿父親說事兒。但她能容下母親，就算母親犯了病，禍害了東西，她也不吭聲。他覺得，這就夠了。才三十幾歲的他想，把女兒養(yǎng)大了，把母親養(yǎng)老送終，這輩子也就過完了。

日子剛過安穩(wěn)，父親回來了。二十三年后的某一天，父親說：他要回家。他說：那女人花光了他所有的錢，跟別人走了。他說：好歹你是我兒子，有血緣關(guān)系。妻子說：“養(yǎng)兒子時不見你的影子，快要養(yǎng)老時你就跑出來當(dāng)?shù)恕！标幹樳M(jìn)了臥室。

他的眼神凌厲地跟著妻子的背影飛進(jìn)了臥室，他從沒這樣惡狠狠地看過人。

母親過來拉住他的手說：我想讓他回來。他知道錯了……

看到母親花白的頭發(fā)，他不吭聲，抽了一地的煙頭。末了問母親：你真的不恨他了嗎？這話，既是問母親，也是問他自己。

五

他去了父親住的小屋，已是深秋了，屋子里冰冷冰冷的，一張小床，一個小電爐，幾包方便面。

父親見了他，緊張得像個孩子，急忙掃了一下床，說：坐。

他坐在床上，和父親并排。他居然比父親高了一截。兩個人對著抽煙，很快屋子里就煙霧繚繞了。

后來，他站起來，走到門口，父親跟在他后面。他對父親說：這個星期天，我來接你。

回來后，他在離家很近的地方給父親租了房，跑前跑后地裝修著，墻壁是他親自刷的，屋里的桌椅碗筷都是他親自買的，做這些事時，他好像不恨他父親了，居然有些欣欣然。妹妹來了，說：哥，你想好了？

他點(diǎn)頭。妹說：我不愿意看他。我掏錢吧。

母親跟著父親過，居然很久都沒犯過病。他常去，坐在小院里，也不說話。

他看到父親給母親梳頭，很輕很輕，掉的頭發(fā)，他都一根根揀起來，放進(jìn)一個小盒子里。父親說：老伴啊，葉子都掉光了，我們這棵老樹就該走啦！母親微微地笑。

他起身，出門時，屋外夕陽正紅。他的心第一次變得寬了，亮堂了。他想起不知從哪本書或是哪個電視劇里看到的一句話：一只腳踩扁了紫羅蘭，它卻把香留在了那腳跟上，這就是寬恕。

他又父母雙全了。那天，他教鄰居的孩子寫：愛、恨，他猛然發(fā)現(xiàn)，愛比恨只多一筆。就這么一筆，寫出的卻是人間的冰火兩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