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一個黃昏，蘇珊放學后，哭著跑回了家。跑回家的第一句話是，這學，我不上了。其時，父親正在客廳里給心愛的二胡調弦，轉動弦軸的手，突然像被扎了一下，收回來的時候，碰得弦弓發出“吱扭”一聲響。父親問，怎么啦。父親的臉黑黑的，惶恐的心，就懸在臉上。

蘇珊只是嗚嗚咽咽地哭，不說。父親看著她，不敢繼續問，坐在一邊，焦急地等著女兒給他解釋。原來，是女兒所在的班今天重新排了桌。本來，這不是什么大事，然而還是在班里掀起了軒然大波。原因是，班主任排桌依據期中考試成績，誰成績好誰就可以挑座位，剩余的位置，才留給那些學習差的。

“太不公平了！老師的做法一點也不人道，我都氣炸了，我不愿再待在他的班里了，太黑暗！”蘇珊說的時候，依然難以抑制住激動的情緒。父親知道，女兒的成績并不差，她完全可以坐在班里最好的位置。這樣，不過是為其他同學鳴不平。

父親的臉沉了一會兒，說：“你看那非洲草原上的羚羊，跑在前面的總是最強壯的。”蘇珊突然不高興了，回擊父親：“你總是羚羊羚羊的，你總說弱肉強食是公平的！可那是動物世界，我們是人，我們還是孩子，我們要公平和人性！”父親好像突然被噎住，苦笑了一下，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

“那我還是覺得，班主任的做法沒有錯，他或許是激勵你們呢！”待了半晌，父親又冒出了一句。“你永遠就是這副好脾氣，不管別人有沒有錯，都是自己的錯！”蘇珊這會兒也不哭了，說話像連珠炮。父親像是被戳到了痛處，想笑也笑不出來，臉上訕訕的。

“爸爸的意思是，你們每一位同學都應該是非洲草原上的羚羊，不管是遇到獅子還是老虎，或者是生活中其他的不公，只需埋著頭跑，做那只跑得最快的羚羊。你跑到了前面，就沒什么可以阻擋你！”父親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手不自覺地捅了一下二胡，然后又很快縮了回來。他看著女兒，只是滿臉堆笑，像是在說服，又像是在討好。

你永遠都是逆來順受。臨進書房的時候，蘇珊嘴里嘟囔著，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蘇珊從心眼里瞧不起父親這個拉了一輩子二胡的小買賣人。

多少沖突和摩擦，都成了青春路上的插曲。蘇珊終于考上了夢寐以求的那所大學，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晚上，一家人聚在餐館里慶賀。從來不喝酒的父親，那天破例，為自己斟了滿滿的一杯。

喝了酒的父親，話有些多。喝著喝著，還給女兒倒了一點酒，說要她陪著自己喝一口。倒完后，他站起來，要跟女兒碰個杯，蘇珊笑，心想，爸爸今天一定是喝多了吧。

“女兒，爸爸今天高興，不會喝多。但有一件事，要跟你說說。”父親臉上泛著紅光，大約，真是喝多了，怎么還會有秘密跟我講呢。蘇珊端著酒杯，等著父親的下文。

“就是你高一那年排桌的事情。你不知道，后來我悄悄去找你們班主任了。開始，我還跟他溝通說那樣不好，后來，爸爸爆了粗口。爸爸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但是那一天，沒有控制住自己。”

啊？！蘇珊驚呆在那里。

“是的，爸爸覺得一位老師，不能也不應該這樣做，那會踐踏孩子們內心的公平感。爸爸做了一輩子小買賣，知道公平對于一個人有多重要。其實，要不要找你的老師，當時猶豫了半天。但是，為了捍衛你心底的公平感，我還是去了。爸爸覺得值得。”

不知道為什么，蘇珊端杯的手有些顫抖，眼里蓄滿了淚。

“只是，這件事，一直沒敢告訴你，怕影響你學習。爸爸覺得，人這一輩子，可以少學點知識，但不能不帶著一顆公平心上路。”

哦，爸爸改脾氣了！不，父親最大的脾氣，不就是一輩子堅守著心里的公平嗎？！蘇珊突然想摟一下爸爸，但動作到最后，卻是把手里的酒端起來一飲而盡。那一刻，她豪爽得像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