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那天加了一小會兒班，一進門，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十個月的念念坐在餐椅前，老媽右手拿著勺子喂念念吃飯，左手拿著一只小皮熊逗引她。念念被小皮熊吸引，伸手去要，小嘴兒剛剛張開，冷不丁老媽一勺飯菜塞了進去……

跟老媽說過幾百次，吃飯就是吃飯，玩就是玩，這有利于培養(yǎng)孩子注意力的集中，可她老人家就是不聽，我在眼前的時候還收斂一點，只要我不在家，她就按她自己的方式來。

我一把奪下老媽手里的玩具，忍不住抱怨：“媽，你看你，跟你說過多少遍啊，不可以邊吃邊玩的，你要把她害了呀！”

老媽把嘴一瞥：“她中午吃了一點點，這不是哄著她多吃一點嘛。”對我的話，老媽并不服氣。

“不吃是她不餓，你瞎操心。”我正不客氣地對老媽說著，一轉(zhuǎn)頭，五歲的心心從洗手間里出來，衣服濕了一大片，兩只袖子滴滴答答地淌著水，我感覺氣往上走一直沖到頭頂，忍不住吼了一聲：“心心，你這是要感冒的節(jié)奏啊！”

丟下念念，我跑過去拉住心心，急火火地幫他把濕衣服脫下來：“渾小子，不是不允許你獨自玩水的么！”

心心小聲解釋：“姥姥允許我玩一會兒水的。”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平素都是心心爸接心心，今天他出差了，我早把這事忘到了腦后。老媽怎樣接到心心的？還沒來得及問，老媽便開了腔：“念念本來睡覺來著，剛把心心接回來念念就醒了，我喂念念吃飯，你就回來了。心心去玩水也沒玩多久，沒事，涼不著。”

“念念睡覺的時候你去了幼兒園？”我一驚，問。

“啊。我把晚飯做好了念念還睡得好好的，我就去接了心心。幼兒園這么近。”老媽答。

“哎呀媽呀，讓我說你什么好呢。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把她自己留在家里太危險了，你說要是念念自己在家出點什么事……”

“你媽橫豎不對，做什么事都不中你的意！有能耐你要我回家啊，自己帶！”老媽突然不耐煩起來，手里毛巾一扔，抓起購物袋，出門了。

2

我把心心收拾利落，又去照顧還被扔在餐椅上的念念，正忙活著，電話響。接過來，是老爸。老爸大著嗓門二話不說就切入主題：“那什么，給你媽買個票，要她回來住些日子。”

這老人家，添的什么亂啊。我使勁忍著自己的情緒：“爸你是跟我過不去啊。我媽回了家念念怎么辦？我總不能辭職在家?guī)Ш⒆影伞！?/p>

“你說你自己生個孩子自己帶不了，還要把你媽扯進去，這太自私了吧。讓你媽接電話！”老爸也不客氣，大聲嚷嚷著。

“我媽出去了。”我不接他的茬。

老爸問：“去哪兒了？回家讓她給我電話！”

“好。”我不跟他啰嗦，答。

可是老爸沒有放下電話的意思，他繼續(xù)喋喋不休：“我跟你說，這是第三次提這事，你知道我多長時間沒見著你媽不？從念念出生，你媽就沒回過老家！你以為你把你媽接到你家是享福？”

我接著電話的當口，念念趁我不注意把手伸進稀飯碗里又拿了出來，滿手黏黏糊糊的，正臉上一把身上一把地抹著，我煩不勝煩，大聲起來：“爸！我媽她遭不著罪！有我們一大家子陪著！每天好吃好喝比你過得滋潤！你這添啥亂啊。”

不說這話還好，一聽這話，那邊老爸一下火了：“還沒遭罪？滋潤？虧你說得出口。她不累？她是機器人？帶孩子本來就是個力氣活，還又做飯又洗衣，別看你媽從來都不講，閉著眼睛我都知道你是個熊脾氣，干活兒除外，你能讓你媽氣兒順？”

眼看老爸要情緒失控，我不敢跟他多說，急忙岔開話題：“好了好了爸你別說了，我知道我知道，我這兒忙著呢，一會兒讓我媽給您回電話啊。”

爸的聲音小下來，卻還是舍不下這口氣：“你根本不懂，你還陪呢，她心里的苦你知道么？都說女兒是媽的小棉襖，什么啊，你充其量是你媽一件破馬甲……”

我的心一顫。

我一直以為我是我媽的孝順女兒。

3

老媽回來的時候跟沒事人一樣逗起了念念。我告訴她我爸要她回電話的時候，老媽說：“嗯，今天沒顧上跟他通電話。”

我說：“媽，我爸說要你回家。可是……”

老媽好一陣兒沒吭聲。好久，她嘆口氣，說：“我也知道我回家了你沒辦法帶他們倆。都說孩子要守著媽長大，我不能帶念念走。你安心吧，念念上了幼兒園我再回。我跟你爸解釋。”

可我爸那通電話，還是讓那天晚上的我輾轉(zhuǎn)很久。

心心出生時，公公因病住院，婆婆不能過來照顧，老媽聽說，自告奮勇地趕了過來。公公病好后，我怵婆媳關(guān)系，也怕婆婆帶不好心心，執(zhí)意把老媽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三年多，直到心心上了幼兒園。現(xiàn)在想起來，一直到現(xiàn)在，只要老媽在家，我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基本沒做過飯，沒洗過碗，我無比輕松，當然也想不起來老媽會累。

念念出生，剛剛回家一年多的老媽又一次義不容辭地挑起了帶念念的擔子。這一次，我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帶孩子的不易。念念熬夜不說，還總是夜哭，前三個月，我跟老媽晚上輪流休息，也是累不堪言。因為老媽太包容，太體貼又太無私，我真的都忽略了老媽已經(jīng)是近六十歲的老人。

帶心心的那幾年，我爸會時不時地來住上一兩個月，給老媽搭把手，可是心心上幼兒園時，奶奶去世，留下爺爺一個人。念念出生，老爸再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過來，爺爺九十多歲，他要跟爺爺做伴兒，要照顧老人家。

老爸曾經(jīng)提出要老媽把念念帶回老家，我不肯答應(yīng)。老爸就說我又霸道又自私，我不以為然。

我試圖想象我媽每天在我家的生活。她清早起床做飯，我們吃完飯出門，她開始面對哭鬧的孩子和空蕩蕩的房間，直到傍晚時分盼著我們回家。回家之后，我卻只跟她聊孩子，時不時地還因為雜七雜八的原因埋怨她。白天老媽也會帶念念去小區(qū)廣場玩玩，但跟她交流的人，也無非是帶孫一族，說的也是離不開孩子。我媽曾跟我感嘆，城市里的人真冷漠，樓前樓后住著，招呼都不打一個。

4

第二天我沒出門，把帶回家的工作推后，認真陪孩子和老媽。

中午，念念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了，沒睡踏實的我聽到我媽帶著她在客廳里玩，老爸的電話打過來，老媽把通著話的手機帶在身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哎呀，念念又尿了。”

“濕褲子沒有？”

“濕了。先換了，一會兒再洗。”

“我要去菜園里拔一棵白菜。爸說今晚想吃白菜包的包子。”

“你會包啊。包子面兒發(fā)上了沒？”

“發(fā)上了。包好好吃，包孬孬吃。老爺子不嫌。”

“念念最喜歡看書了。我在陪念念看書。”

“我到園子里了。節(jié)氣到了，這幾天得挖菜窖了。”

……

老媽跟老爸有一搭沒一搭，斷斷續(xù)續(xù)聊了三兩個小時。沒什么事，好像沒聊什么，又好像聊了很多，知道這三兩個小時對方都干了些什么。

心心起床的時候，老媽在她床上坐著，旁邊躺著呼呼大睡的念念。老媽盤著腿默默坐著，臉轉(zhuǎn)向窗口眺望著遠方。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我所謂含飴弄孫的陪伴，其實根本不能給老媽帶去真正的快樂和幸福。她的快樂與幸福，只有我爸能給，只有她生活一輩子的那片熟悉的土地能給。

她哪里有什么義務(wù)來給我?guī)Ш⒆樱贿^是因為我是她親生的女兒，她心疼我，不忍看到我太受累，不忍看到我壓力太大，才會在辛勞半輩子之后，仍然選擇來我家奉獻自己。她愛她的女兒，愛女兒的孩子們，只是不知道怎樣的做法才是對孩子真正的好，卻受到我時不時的，事無巨細地質(zhì)疑。

我走過去，摟住老媽，把頭伏在她的肩上。

“媽，原諒我。我要做你暖和的小棉襖，不能讓你繼續(xù)做免費保姆了。”我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