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留言簿

安民醫院內科主任夏思仁中年老成，醫術高超，深得患者信任。為廣泛聽取患者對醫療服務的意見，他搞了個患者留言簿掛在門后，讓護士長隔三差五拿到病房請患者簽署意見。可是，除了院領導來檢查時裝模作樣地翻了翻之外，這個本子就沒人翻動過。時間一長，夏思仁自己也把這本子忘了。

達天，夏思仁卻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摘下本子翻看了起來。他見寫的雖然都是“醫德高尚、救死扶傷、妙手叫春、華佗再世”等等老掉牙的吹捧套話，但從字里行間中，還是感受到了留言人的真情。令他倍感奇怪的是，這些粗淺的留言竟然強烈地吸引了他，讓他非常認真仔細一頁一頁地看了下去。這種留言怎會有如此吸引力呢?

夏思仁看完全本，始覺有一種異樣掠過腦海，他隱隱感到這異樣就是吸引他的那種東西。他于哆嗦著又把本子一頁一頁翻過，瞪眼細瞧留言，再細瞧留言人的簽名。忽地，他看出那異樣是什么了：凡是在這留言簿上留言的人都死了!他驚呆了，本子掉到地上。

姓白的護士長進屋見此情景，緊張地問：“是患者寫了什么批評意見嗎?”他趕緊拾起本子，擠出笑容，掩飾說他是看到患者寫的表揚話倍感欣慰，有點激動。這時，他靈光一閃，問白護士長：“13床那個重度冠心病患者李大爺情況怎樣?”白護士長答：“時好時壞，前景難料。”夏思仁就讓白護士長瞅準這患者病情稍好的時機，把留言簿拿給李大爺寫意見。

這位李大爺剛入院時對醫院有成見，氣不順。在接受精心治療后，他的看法改變了，態度和藹了。只是他的兒子李成俊始終對醫院處處指責，達到了雞蛋里挑骨頭的程度。不過前幾天他被李大爺罵跑了，到現在也沒露面。

白護士長說這會兒李大爺的情況就不錯，他兒子又不在，正是機會。她拿過本子就去了病房。

過了一陣子，夏思仁見白護士長把本子拿回來了，他內心狂跳，奔去搶本。可恰在此時，他的手機響了，是院領導打來的，要他即刻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他只好按下強烈的看那留言的愿望，聽從領導的調遣去開會了。

那會一開就是兩個多小時，終于熬到結束，他幾乎是飛奔回內科的。剛進門，就聽說13床的患者病危了，正在搶救。他卻不疾奔病房，而是急切地抓過留言簿翻了起來，心里叨念著：“又一個，留過言的就……真那么靈嗎?”然而，翻看的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應該由那個李大爺留言的頁面一片空白，原來李大爺并沒在本子上留言。他愣了，不靈了嗎?不留言的該走也要走的，以前那些興許只是巧合吧。

忽然，醫生護士們擁了回來，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剛剛完成的搶救：“奇跡，奇跡啊!一只腳已跨進鬼門關的李大爺，竟然在這次劇烈的發病中起死回生了。”但他們只高興了一會兒，便又沉重地說：“李大爺的病情已無法逆轉，下次發病恐怕就……”夏思仁顧不得詢問搶救過程，連忙問白護士長：“李大爺當時為何沒在留言簿上寫意見?”白護士長回答：“讓李大爺寫時，他的狀況不錯，他說還不到寫的時候。誰想到沒多久他就不行了，我還以為他再沒機會寫了呢，可誰又想到他竟能活過來……真是生死在天啊。”

夏思仁正暗自琢磨那句“還不到寫的時候”的意思，醫生護士圍住他，七嘴八舌地嚷道：“有了這次成功的搶救，定會徹底改變患者對我們的看法，再不會說我們不負責任，醫德缺失了吧。”

聽他們這么一說，夏思仁想起了剛才會上院領導的講話，便乘這機會把講話精神傳達給大家。院領導說：近期本院醫患矛盾有上升趨勢，因此要求全院各科室務必將矛盾化解在萌芽狀態。如果哪個醫生護士同患者發生沖突，就要受到嚴肅處理。院領導還說：內科在處理醫患關系方面始終是好的，今后要鞏固發揚。

傳達完院領導的精神，夏思仁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以這次成功搶救為契機，進一步改善內科的醫患關系，多聽取患者意見。”他舉起手中的留言簿說：“這個以前沒被重視的患者意見留言簿，現在已成了醫患關系改善的憑證，患者在這上面寫的贊美之詞，就是對我們醫療服務的肯定。今后要更加重視讓患者寫意見的工作。”他把留言簿交給白護士長，讓她務必請李大爺寫上意見，同時向李大爺本人及家屬講明其實際情況，做好其病情突然惡化的思想準備。白護士長鄭重其事地接過本子，表示堅決完成任務。

夏思仁以為，有了這次搶救，李大爺定會心生感激，痛快填寫。可不料想白護士長回來說，李大爺已握筆戴上老花鏡，卻手哆嗦了半天又撂了筆，說還得等一等，最終一定會給個交代的。夏思仁迷惑了，這李大爺究竟等什么呢?

當夜，輪到夏思仁總值班，他巡查了各科的病房后，回到內科值班室。這時，他忽然想到，李大爺是不是因為對醫療費用心存芥蒂，才拖延簽意見的呢?這樣一想，他趕緊打開電腦，上了醫院的收費系統，查看李大爺的收費清單。仔細看過，沒發現大的問題，只兩種藥用了同類產品檔次稍高點的。

他舒了口氣，操作電腦，用自己的醫保費付了這兩種藥的費用。然后他便覺得睡意襲來，眼皮怎么也睜不開了，就仰在椅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睡夢中似乎看到屋門被推開，進來個人。看那佝僂的身形，正是李大爺。李大爺好像沒看到他，轉到門后，伸出顫巍巍的手，取下留言簿，蹣跚離去了。他迷迷糊糊地想：李大爺定是對治療效果感到滿意，便想簽意見了，而且急迫得等不到天亮了。這種情況下寫的意見怎會不是贊譽之詞?真希望李大爺的病情能好轉。他心中驀然涌起滿足感，一下子沉睡了。

他是被刺耳的吵嚷聲驚醒的，睜眼一看天已大亮，走廊那頭病房里的咆哮極富挑釁性，火藥味十足。他奔入那間病房，見到李大爺已離世，面容安詳，好像在告訴人們他已無任何牽掛。而其子李成俊卻是一副貪婪無賴的嘴臉，他辱罵醫生護士，誣稱他爹是被誤診致死的。主治醫生和護士有理有據，又極其忍辱負重地向他解釋患者的情況。李成俊卻根本聽不進去，撂了一句“走著瞧”，丟下他爹的遺體不管，拂袖而去。

夏思仁預感到將有一場暴風雨襲來，他吩咐主治醫生趕快整理好李大爺的病歷，以及與李大爺及家屬進行醫療溝通的記錄。這些都是應對無良患屬纏鬧的有力憑證。他忽地又想到了李大爺親自去拿留言簿的事，就讓白護士長查一下李大爺的遺物，找出留言簿，看李大爺臨終前寫了什么。

白護士長同兩個護士找了半天，也沒在李大爺的遺物中找到那個本子。枕下床下也找了個遍，還是沒有。夏思仁急了，這本子要是找不到，別說設有李大爺遺言回擊李成俊，就連其他逝者對內科的褒獎也毀滅了，對上對下都不好交代了。夏思仁正驢拉磨似的轉圈子，就聽到樓下大廳響起了洪水泛濫般的爆音。他知道是李成俊糾集人來鬧了，就挺身去面對。

到下面一看，情況比想象得嚴重。李成俊雇用了幾十名專業醫鬧在大廳擺設靈堂，燒紙焚香，搞得烏煙瘴氣，秩序大亂。院保衛處的人根本彈壓不住。撥打110報警，趕來的警察被醫鬧們團團圍住，警察的勸告聲也被聲嘶力竭的誣言所淹沒。警察無從了解實情，難以采取行動。大批不明真相的群眾隨波逐流，嬉笑哄鬧，局勢幾近失控。

夏思仁喊啞了嗓子，又被推來搡去，漸漸頭昏眼花，終于眼前一黑撲倒了。眼看密集人群的無數只腳就要踏上他的身體，突然，好似從夏思仁的身旁，也好似從人們的腳下，一只白鴿撲棱棱飛出來，扇動翅膀一圈圈掠過人們的臉前，逼得人們捂臉四散而退。夏思仁得救了。

白鴿又上下翻飛，用翅膀撲滅那些燃著的香燭紙錢，最后落在了李大爺的靈臺上，轉轉身子就消失了。人們都在罵罵咧咧地揉眼拂面，夏思仁卻一直盯著那白鴿。白鴿落到靈臺上時，夏思仁感覺眼睛花了一下，眨眼細瞧，便不見了白鴿，卻看到靈臺上出現個本子。

夏思仁心臟怦怦亂跳，奔過去抓起那本子，翻開一看，正是失蹤的留言簿，最后一頁上寫著李大爺的遺言：“人之已死其言才真。我死后見到那些亡故的病友才知道，原來他們也同我一樣，死后才把贊揚醫生護士的話寫在留言簿上，因為活著時寫真話就被人威脅。真是悲哀啊，人死了才敢寫真話。我把我的實情告訴你們，打我一入院，逆子李成俊就逼我說醫生護士的壞話，他要在我死后訛醫院一筆錢。他威脅我說，不聽他吩咐等我死后就拋尸荒野，讓我成孤魂野鬼。那時我真的怕。到了真的快死了，我明白了，死后把我怎么處理都是無所謂的。孤魂野鬼又能怎樣?成鬼了還怕個球!現在我要說真話，這里的醫生護士都是醫德高尚、盡職盡責的。他們工作很辛苦，還忍辱負重，我要對他們說：謝謝!逆子李成俊，我死后你敢胡鬧，我咒你不得好死……”

夏思仁雖然激動萬分，但頭腦還是清醒的。為避免引發公眾恐慌，他只將“我把我的實情告訴你們……”以后的話讀了出來。他扯著嘶啞的嗓子，讀了一遍又一遍。李成俊聽了面如死灰，跌了好幾個跟頭才爬出醫院。醫鬧們抱頭鼠竄，圍觀者也羞愧難當地垂頭散去。

喧鬧了大半天的醫院總算沉寂下來。夏思仁從留言簿上抬起頭來，兩眼模糊，看不清東西。他使勁睜眼，才看到面前那些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他感覺他們就像是一群振翅欲飛的白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