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祺
藝術人生
1630年(崇禎三年)中舉人后,先后五次參加會試,均不第。博覽群書,多才多藝,凡禮、樂、兵、農、天文、歷法、歷史、地理之學,凡詩文、書畫、金石、琴棋、刀劍以及女工刺繡、革工縫紉等百工技藝,無不通曉。幾次在南京參加復社的集會活動,又先后寓居蘇州、鎮江、松江,與當時志士名流陳子龍、楊文聰、顧夢游等唱酬砥礪,圖謀救時報國,風流倜儻,傾動一時。
1645年(弘光二年,順治二年),清兵渡江,弘光政府瓦解,江南人民紛起抗清。萬壽祺在蘇州附近舉兵,與沈自炳、錢邦芑等的陳湖之師,黃家瑞、陳子龍等的泖湖之師,吳易等的笠澤之師,相配合呼應。義師潰敗后,萬壽祺遭隱被執,將及于難,遇救,得脫歸江北。后來,他在題為《隰西草堂》的一組詩中,回憶前情,有“往事悲潯泖,余生寄楚州”之句,在題為《自志六圖》的一組畫中,繪《泛湖圖》一幅以志其事。顧炎武的《贈萬舉人壽祺》一詩,也特意表彰其事:“白龍化為魚,一入豫且網。愕眙不敢殺,縱之遂長往。萬子當代才,深情特高爽;時危見縶維,忠義性無枉。”1646年(隆武二年,順治三年)春,萬壽祺易僧服,托跡于佛門。1650年(永歷四年,順治七年),他在所書他和志士唐允甲(字祖命)的唱和詩卷(長洲章氏四當齋舊藏)上識云;“余聞之志有不得則思,思之不能則唱嘆生焉,祖命高潔之士,自南渡為黨人,被發行吟,托言香草,則風人之遺也。余為比丘,情無從生,何思之有,而日同唱嘆,有類行國,后之君子,必有知吾兩人者。”1651年(永歷五年,順治八年),他在繪贈友人顧炎武的《秋江別思圖》(龍游余氏寒柯堂舊藏)上識云:“子豫于商賈,余隱于沙門,雖所就之路殊,而志足悲矣。”并勉以顧念昔日聲名,“舍商賈求所以為寧人者。”顯然,他并沒有忘情世事,解脫一切。他以“明志”為號,表面上似在聲明他已與世無事了,實際上正以寄寓他不與清人合作、堅持民族氣節的心態。
萬壽祺中舉后,困于春闈達十六年,隱于沙門又八年,在這二十幾年中間,始終不曾進入官場。
藝術成就
樹石圖金面扇頁
萬壽祺的詩,古體本于漢魏,近體出入于盛唐、中唐。他的弟子劉湘認為,“先生之詩,沖和雅淡,逼近淵明”(《隰西草堂集·序》)。朱彝尊則認為,“詩亦清逸,無努目掀髯之狀”(《明詩綜》)。這些話均有所見,但不免有偏。盡管他的詩文的藝術風格,具有雅淡清逸的共同特點,但他的時代、經歷、心志、感情,使他的作品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風霜之氣、激越之音,在詩中尤其顯著,現存《隰西草堂集》中除了“高唱園居樂,平臨萬渚田。夕風淮市月,春雨甓湖煙”(《真意》),“光從今夜滿,酒對故人浮。簾卷階生影,風過樹欲秋”(《八月十五夜》)這樣沖和清逸的詩歌外,也有不少慷慨激烈、狂歌當哭,甚至劍拔弩張的篇章,如“揚州城陷后,千里燧烽開。夜夜南徐燭,城門照醉回。”(《南徐雜感》),“國仇未雪身仍在,家散無成志有余”(《丙戌正月一日》),“君父仇仍在,華夷恨已盈。枕戈空待旦,忍淚暫偷生”(《五月十三日得西來信有感而作》),“痛哭初聞信,南天又已傾”,“何方存夏祀,胡騎正縱橫”(《初聞閩隱痛哭》)都是。
萬壽祺的畫,山水、人物、花卉并工,但不多作,傳世極少。山水宗倪瓚,不喜作崇山峻嶺,往往以簡淡之筆,寫幽秀之景,逸氣充盈,奇趣橫生。多作水墨,問施淡色。運筆高古,頗得力于書法。明代畫壇,摹擬古人成風,而萬壽祺卻是重視師法造化,摸寫山川的極少數寫實派畫家之一。他在一幅京口山水畫上識:“晚登古銀山,望金焦兩峰,如輕鷗浮水上,退而收之尺幅。”(《跋自畫山水》)又《金焦小景扇面》(常熟邵氏息庵舊藏》)云:“登金山茫然西望,見郭景純石墓,其左右礁峙江中者,為仿摹之”。“白描仕女師周日方,得“靜女悠聞之態”(姜紹書:《無聲詩史》)。白描大士像,用筆細如游絲,精雅可愛。
萬壽祺的書法,遠師王羲之,近取顏真卿、米芾,廣師歷代名家,直接受業于當代書家陳陛(字損齋),融會貫通,自成風格。工隸書,尤精行楷。其楷書結體端整大方,用筆園潤但不失剛勁,具光澤而富質感,作品總體呈現一種秀麗遒勁的風格。他的友人、杰出的詩人、書法家閻爾梅,曾謂:“萬年少書法,……往往道秀處作新姿……譬美人初起,著輕素單襦,彀紋疏映,肌澤晶然。余嘗謂本朝第一。”(《題萬年少書冊》)其見重如此。
《乾隆御題萬壽圖》
遭亂以后,萬壽祺家資盡喪,傭書畫篆刻為生,其自為狀云:“余既作書傭,相屬者眾,力作勤苦,而無以贍饔餮”(《書畫篆刻例附狀》)。沙門友人蒼祖庭為作啟云:“今與諸君子約,有能為道人具饘誼粥者應之,不則已。”可以想見其清苦之狀。即使在這洋的情況下,他仍然堅持,一切賀祝、奠誄、章啟、摹疏、市碑、春帖,概不應教”(同上)。這樣質直、高潔的風格,與前代和當代的那些慣為諛墓頌德之文的名家,恰恰成為鮮明的對比。
他易服為僧雖出于隱晦,手寫佛經則甚虔誠。1647年(永歷元年,順治四年),他曾“閉戶寫經”(《與岳翁徐浤書》)。一六四八年(戊子)更寫《金剛經》多部。山陽何氏六桂堂舊藏《楷書<金剛經>卷》附“己丑立春后七日”“內景道人壽”自跋云:“戊子忡夏,發愿書《金剛經》,……自五月朔日始,此其第二部也。……梁苑沈超宗博學異才,一時賢豪長者篤信宗義,根器甚利,便以歸之。”像沈超宗這洋“博學異才”,在“賢豪長者”當中產生廣泛影響,而且“根器甚利,便以歸之。”像沈超宗這樣“博學異才”,在“賢豪長者”當中產生廣泛影響,而且“根器甚利”的人,他才以此卷歸之,可見其矜重態度。南京博物院藏《楷書<金剛經>卷》,是這年所寫的第十一部。標題作《金剛般若波羅密經》。款識云:“戊子冬十月朔壬辰,僧壽薰沐敬書第十一部。”下鈐“萬壽”二字朱文方印。卷前附“己丑正月己卯內景道人壽”自跋云:“□愿書《金剛般若波羅密經》一百部,月有程限,不及則補之。□□計之,須五年始完。此第十一部也。……”又有辛卯年“同學宋曹”跋云:“乙酉后,余嘗憩隰西草堂,隰西每出生平所獲以示余,謂余曰:‘子濱海人也,性情嘗近余,子真吾友也。’越辛卯,又與恫軒過浦上,時隰西口口,口能作書,謂余日:‘余矢愿書《金剛經》一百部,今始足十之二,惟戊子書本最善,口桐軒子得之。子索經,當轉索之桐軒子……,余感之,書此以贈,并識舊言。”細玩文意,萬壽祺在辛丑這年已因故(很可能是患病)不能怍書,而下一年,即1652年(壬辰),他就病逝了。此卷結體熨貼,行次勻結,一氣呵成,一筆不茍,洵是二十部《金剛經》卷中的精品。觀其筆意,近于含蓄蘊藉的晉人之風。然細味之,顧盼生姿,映照流光,既表現出“清風出岫,明月入懷”(李嗣真評王羲之語,引自李嗣真《書后品》)那樣的幽秀境界,又隱含著“硬弩欲張,鐵柱特立”(米芾評顏真卿語,引自孫岳頒等《佩文齋書畫譜》卷十)那樣剛勁骨力。在這里,人們看到萬壽祺自己的藝術風格。可以認為,此卷是他的書法藝術的代表作。
篆刻
明萬壽祺 岳父書札
萬壽祺的篆刻,造詣很深。他認為,印章以書法為基礎,近世刻印的種種弊病,皆由不知書法所致(《印說》)。他的友人周亮工說:“若嗜圖章,精于六書,自作玉石章,皆俯視文何。……對客每自摩挲,愛護如頭目。若既以此事自矜,竟不肯為人作,余僅得一印,……然若自用之章,實自為之,不倩他腕也。”(《印人傳》)上述“萬壽”一印,作鐘鼎文,書法高古,章法勻稱,刀法挺拔,予人以樸秀雄渾之感。他收藏鼎彝圖籍甚富,主張刻印宜研究鐘鼎文字,“心向往之,愧未能也”(《印說》)。這方印章應是他的代表作。由此可以窺見他的篆刻藝術的一斑。
《印說》
萬壽祺人物
予少時好書篆弄印以為戲,長而棄去。近時友人知予少時所為,往往以名氏強子刻石,亦復欣然。歲月骎馳,所刻遂盛,見獵心喜,此猶少年積習也。曹孟德云:“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此言雖大,可以喻小。
或曰:近世刻印多不喜平,流為香泥糞土雜成菩薩,穢潔各半,了無生氣;而好奇者正似鐘馗嫁妹,狐鬼送裝,見者怖走。予曰:此皆不知書法也。漢興,精書隸者入為博士,上既以此取下,下亦窮究極研以應其上,是以書法大備,而印亦因之。近世不多讀書,不能深知古人六書之意,剿襲舊聞,摹畫市井以射利,師傳既卑陋拘泥,無文獻百代之識,妄立“玉箸”、“柳葉”、“鐵線”、“急就”、“爛銅”諸名,而以中壯末銳、轉處相接為蜂腰、鶴膝。字之大小多寡不能配者,則增其文理曲折如界畫樓臺,一望砥直勻平,復如雕刻篆香,委折填滿,略具字形,無復筆意。起而非之者,復以聰明杜撰,補綴增減,古文奇字,互相恫喝,甚者湊泊異代之文,合而成印,二字之中遂分胡、越,此近世刻印多講章法、刀法,而不究書法之弊也。是以書法浸而印法亦亡。
歷代所傳漢印字形,自然成文,不假配搭,運筆高妙,時露顏平原折釵股、屋漏痕之意,當是漆書遺軌,今小沛蔡中郎所書高皇《大風歌》正與此同。至于彼此顧盼,轉折生姿,筆勢洞精,有如拗鐵,則書家所稱右軍“龍跳天門”者也。鐘鼎諸文,字雖高古,然是周、秦款識,不以施之符印,于此研究,思過半矣。心向往之,愧未能也。
字以表德,氏以別族,近時刻印多注字為“氏”,古人或有誤用者,未之思也,所宜厘正。至于刻石以著姓名、約期信。唐后始兼亭館,乃后人取成語、連詞、累句,大雅浸衰,余為是懼。
漢印以后,六朝因之,始變白文為朱,筆法樸秀,與漢表里。唐、宋代遠,其風遂卑,趙孟 之流不足觀也。百年海內,悉宗文氏,嗣后何、蘇盛行,后學依附,間有佳者不能盡脫習氣,轉相仿效,以耳為目,惡趣日深,良可慨也。
詩詞
答王大(萬壽祺)
楚州風雨夜徘徊,千里雙淮極望開。
回首漁磯多避世,驚心喬木一登臺。
二陵殘黍西風急,十郡寒笳北吹哀。
君自冥冥修雁羽,蒼茫海國獨歸來。
聞雁(萬壽祺)
此夕初聞雁,居然知異鄉。
驚心萬里月,回首一年霜。
未敢同胡越,非因謀稻粱。
天涯淪落者,半夜起彷徨。
行腳
杖缽孤蹤去,凄其驛路間。
水喧沂北道,風撼穆南關。
飛鳥移前浦,歸云滿故山。
五年江上客,今有幾人還?
送嚴大南旋
殘菊淮西路,西風淹問津。
三年同夢客,千里送歸人。
慚愧余知己,凄涼卜舊鄰。
憐君天下士,今在五湖濱!
同閻大湖上步月
殘靄動疏林,平疇入遠潯。
月圓今夕話,風碎隔年心。
蹙蹙江湖窄,瞿瞿天地深。
偶傳消息好,喜慰一登臨。
訪韓圣秋于烏龍潭,韓時將遠去
烏龍潭上泛菰蒲,舴艋三舟酒百壺。
一息尚存猶道路,千秋所恃在江湖。
西京冠劍曾前席,南國鶯花入大都。
我始逢君君欲去,柳稊初放聽啼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