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
人物才華
明末清初之際,地處山西腹地的太原府陽曲縣(今太原市),出了一位博藝多才、重氣節、有思想、有抱負的著名人物。他的事跡生平,不見于正史記載,甚至連專門記載地方歷史陳跡的縣志、府志,也只見廖廖數語。然而他的聲譽和影響卻是相當之大,相當之深,毫不夸張地說,在太原地區乃至三晉大地幾乎是家喻戶曉,婦孺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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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 |
知,頗受人民群眾擁戴。在整個山西乃至于全國也稱得上聲名遐邇,彪柄于后。他就是明清之際的志士仁人傅山——傅青主。
傅山世出官宦書香之家,家學淵源,先祖連續七八代有治諸子或《左傳》、《漢書》,卓然成家者。曾祖傅朝宣曾為寧化府儀賓、承務郎,祖父傅霖累官山東參議、遼海兵備,頗有政績,其父傅子謨終生不仕,精于治學。傅山少時,受到嚴格的家庭教育,博聞強記,讀書數遍,即能背誦。15歲補博士弟子員,2O歲試高等廩餼。后就讀于三立書院,受到山西提學袁繼咸的指導和教誨,是袁氏頗為青睞的弟子之一。
袁繼咸,是明末海內咸知的耿直之臣,提學山西時,以“立法嚴而用意寬”的精神宗旨,整頓三立書院學風,不拘一格,選拔人才。他極重于文章、氣節的教育,對傅山影響頗深,傅山亦以學業精湛、重節氣得意于袁氏門下。袁繼咸曾在朝為兵部侍郎,因為官清廉,為人耿直,敢于直言,得罪權貴魏忠賢之流,被貶為山西提學。崇禎九年(1636年),魏忠賢死黨山西巡按御史張孫振,捏造罪名誣告袁繼咸,陷其京師獄中,傅山為袁鳴不平,與薛宗周等聯絡生員百余名,聯名上疏,步行赴京為袁訴冤請愿。他領眾生員在京城北京四處印發揭貼,申明真相,并兩次出堂作證。經過長達七八個月的斗爭,方使袁繼咸冤案得以昭雪,官復武昌道。袁繼咸得雪之日,魏忠賢的走卒——張孫振,亦以誣陷罪受到謫戍的懲罰。這次斗爭的勝利,震動全國,傅山得到了崇高的榮譽和贊揚,名揚京師乃至全國。
袁案結束后,傅山返回太原。他無意官場仕途,尋城西北一所寺廟,辟為書齋,悉心博極群書,除經、子、史、集外,甚至連佛經、道經都精心覽讀,掌握了豐富的知識。崇禎十六年(1643年),傅山受聘于三立書院講學。未幾,李自成起義軍進發太原,傅山奉陪老母輾轉于平定嘉山。不久,起義軍、清軍先后攻占北京,明亡。傅山聞訊寫下“哭國書難著,依親命茍逃”的悲痛詩句。為表示對清廷剃發的反抗,他拜壽陽五峰山道土郭靜中為師,出家為道,道號“真山”。因身著紅色道袍,遂自號“朱衣道人”,別號“石道人”。朱衣者,朱姓之衣,暗含對亡明的懷念;石道者,如石之堅,意示決不向清朝屈服。可見,傅山出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藉此作為自己忠君愛國、抗清復明的寄托和掩護。
人物氣節
清軍入關建都北京之初,全國抗清之潮此伏彼起,氣勢頗高,傅山渴望南明王朝日益強大,早日北上驅逐清王朝匡復明室,并積極同桂王派來山西的總兵官宋謙聯系,密謀策劃,積蓄力量,初定于順治十一年(1654年)三月十五日從河南武安五汲鎮起義,向北發展勢力。然而,機事不密,宋謙潛往武安不久,即被清軍捕獲,并供出了
傅山。于是傅山被捕,關押太原府監獄。羈拘期間,傅山矢口否認與宋謙政治上的關系,即便是嚴刑逼供,也只說宋曾求他醫病,遭到拒絕,遂懷恨在心。一年之后,清廷不得傅山口供,遂以“傅山的確誣報,相應釋宥”的判語,將他釋放。
傅山出獄后,反清之心不改。大約在順治十四至十六年間,曾南下江淮察看了解反清形勢。當確感清室日趨鞏固,復明無望時,遂返回太原,隱居于城郊僻壤,自謂僑公,那些“松喬”、“僑黃”的別號就取之于此后,寓意明亡之后,自己已無國無家,只是到處做客罷了。他的“太原人作太原僑”的詩句,正是這種痛苦心情的寫照。康熙二年(1663年),參加南明政權的昆山顧炎武尋訪英雄豪杰,來太原找到傅山,兩人抗清志趣相投,結為同志,自此過從甚密。他們商定組織票號,作為反清的經濟機構。以后傅山又先后與申涵光、孫奇逢、李因篤、屈大筠以及王顯祚、閻若璩等堅持反清立場的名人和學者,多有交往。尤其是曾在山東領導起義的閻爾梅也來太原與傅山會晤,并與傅山結為“歲寒之盟”。王顯祚見傅山常住土窯,特為他買了一所房院,即今太原傅家巷四號院。
清初,為了籠絡人心,泯除亡明遺老們的反清意識,雄才大略的康熙帝在清政府日益鞏固的康熙十七年(1678)頒詔天下,令三品以上官員推薦“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人”,“聯將親試錄用”。給事中李宗孔、劉沛先推薦傅山應博學宏詞試。傅山稱病推辭,陽曲知縣戴夢熊奉命促駕,強行將傅山招往北京。至北京后,傅山繼續稱病,臥床不起。清廷宰相馮溥并一干滿漢大員隆重禮遇,多次拜望誘勸,傅山靠坐床頭淡然處之。他既以病而拒絕參加考試,又在皇帝思準免試,授封“內閣中書’”之職時仍不叩頭謝恩。康熙皇帝面對傅山如此之舉并不惱怒,反而表示要“優禮處士”,詔令“傅山文學素著,念其年邁,特授內閣中書,著地方官存問。”
傅山由京返并后,地方諸官聞訊都去拜望,并以內閣中書稱呼。對此,傅山低頭閉目不語不應,泰然處之。陽曲知縣戴氏奉命在他家門首懸掛“鳳閣蒲輪”的額匾,傅山凜然拒絕,毫不客氣。他仍自稱為民,避居鄉間,同官府若水火,表現了自己“尚志高風,介然如石”的品格和氣節。
人物成就
在學術和學術思想上,傅山的學問文章,都追蹤當時的進步思潮,尤其是前半生明朝末亡之時,他的思想帶有強烈的進步傾向,不重視當時學者重理學的傾向。他贊揚具有革命新精神,被明朝統治者視作洪水猛獸的李贄學術思想和劉辰翁、楊慎、鐘星等節高和寡之士的文風。對明末的政治腐敗,官場齷齪,是有清醒的認識。清軍入關明王朝滅亡后,傅山一反清初一般學者以經學為中心的研究范圍,而是獨辟研究子學的途徑,沖破宋明以來重理的羈絆,開拓了新的學術研究領域,成為清之后研治諸子的開山鼻祖。至于傅山的詩賦,則是繼承了屈原、杜甫以來的愛國主義傳統,他主張詩文應該“生于氣節”,以是否有利于國家和民族為衡量標準。傅山一生著述頗
豐,可惜所著宏論,大都散失,只存書名和篇名,留存于世的僅《霜紅龕集》和《兩漢人名韻》兩部。
在詩、文、書、畫諸方面,傅山皆善學妙用,造詣頗深。其知識領域之廣、成就之大,在清初諸儒中,無出其右者。傅山的書法被時人尊為“清初第一寫家”。他書出顏真卿,并總結出“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于直率毋安排”的經驗。他的畫也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界,所畫山水、梅、蘭、竹等,均精妙,被列人逸品之列。《畫征錄》就說:“傅青主畫山水,皴擦不多,丘壑磊珂,以骨勝,墨竹也有氣。”他的字畫均滲透自己品格孤高和崇高的氣節,流溢著愛國主義的氣息,在中國古典書畫藝術中,博得后人的高度贊賞。
傅山在醫學上,也有著巨大的成就。他內科、婦科、兒科、外科,科科均有很高的技術,而尤以婦科為最。其醫著《傅氏女科》、《青囊秘訣》,至今流傳于世,造福于人。傅山極重醫德,對待病人不講貧富,一視同仁,在相同情況下,則優先貧人。對于那些前來求醫的闊佬或名聲不好的官吏,則婉詞謝絕。對此他解釋為:““好人害好病,自有好醫與好藥,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醫與胡藥,正經者不能治。”
傅山作為封建社會中的知識分子,一生中處處表現了堅韌不拔的戰斗精神。他那種“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品格和氣節,毫不愧對“志士仁人”的評價。然而,由于時代的局限和正統思想的作梗,他的愛國主義思想夾雜著濃厚的封建正統思想;他的民族主義思想無不打著大漢族主義的烙印,這些則應引起當今學者和研究者的注視。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初,傅山的愛子傅眉忽逝,年愈古稀進入風燭殘年的傅山悲痛異常,再也經受不得如此打擊,不久則撒手人寰,與世長辭,時年77歲。山西名人>傅山">[1]
紀念活動
山西作為傅山先生的故鄉,山西人民始終對先生懷著崇高的敬意和懷念。2007年,當此傅山先生誕辰400周年之
際,目前收藏有國內最多先生遺墨的山西博物院,聯合晉祠博物館幾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院、遼寧省博物館、天津博物館等多家大型文博收藏單位,將之前分散各地的先生書畫作品匯聚一處,作一集中展示。這是300年來很多先生手澤遺珍第一次重歸故里,也是先生作品的空前大聚合,這是紀念傅山先生的一次隆重活動。暫定于2007年9月25日左右開,展出時間三個月。書法家>古代書法家">[2]
醫學作品
傳世醫書有《傅青主女科》、《傅青主男科》、《傅氏幼科》等,對后世有一定影響,特別是《傅青主女科》,更是清代主要傳世之婦產科專著。一說《傅青主女科》節自陳士鐸《辨證錄》等醫書,系托名著作。但從其遺墨《醫學手稿》,可知即《傅青主女科》“調經”部分。另著有《大小諸癥方論》(1673年),據顧炎武序(1673年)稱“予友傅青主先生手著女科一卷、《小兒科》一卷、《男科雜癥》一卷”,可見以上醫書確為傅氏所著。
大事年表
明萬歷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六月十九日出生。
15歲,參加了山西提學副使文翔鳳主持的童生考試,錄為博士弟子員。
20歲,“試高等食廩氣”,成為一名廩生。
23歲,兒子傅眉出生。
27歲,妻張氏卒,誓不復娶。
31歲,袁繼咸修復三立書院,恢復講學制度,選拔300余名才士到三立書院學習。傅山深受其器重。
袁繼咸蒙冤入獄,傅山與薛宗周組織山西諸生赴京“伏闕訟冤”,散發揭帖,包圍首輔請愿示威,驚動崇禎皇帝。
32歲,袁繼咸冤案平反。
39歲,明亡,傅山出家為道。本年內傅山多寓居平定、壽陽、盂縣。
40歲,袁繼咸在九江為清兵所俘,被執北上,自鐵城寄傅山詩札,以志節相勵。
41歲,袁繼咸矢不降清被殺。傅山密潛入京,收袁繼咸遺稿。
44歲,反清大起義遍及山西全省。傅山友薛宗周、王如金參加抗清義軍,犧牲于晉祠堡戰役。傅山作《汾二子傳》,備加贊揚。
45歲,寓祁縣訪戴廷木式,題詩丹楓閣壁。
49歲,因受河南宋謙起義的牽連,傅山被捕入獄,同時被捕的還有其子傅眉,后又訊其弟傅止。由于傅山矢口否認牞傅眉、傅止預先編好假供,且宋謙死無對證,最終得以釋放。這就是“朱衣道人案”。
54歲,本年6月,鄭成功、張煌言大舉入江南。傅山南游。
55歲,傅山的母親卒于松莊,年84歲。
57歲,6月登北岳。
58歲,顧炎武初訪傅山。王顯祚為傅山買宅。
60歲帶病游關中登華岳。
67歲,戴廷木式為傅山作《石道人別傳》。
69歲,傅山游山東,登泰山。
73歲,康熙詔開博學鴻詞科,傅山被迫晉京,到了京城30里外,拒不入城,住在崇文門外園教寺。
74歲,三月殿試博學鴻詞,傅山七日不食,稱病臥床。康熙皇帝賜他“中書舍人”。
76歲,正月三日遇虎,作詩。
78歲,二月初九,兒子傅眉卒,年57。六月十二日,傅山卒。
生平思想
題解:傅山字青主,他詩作中有這樣兩句:“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峰青”,表明他的高風亮節和特立獨行的精神。
從傳說中的祖先炎、黃二帝,到20世紀新中國的締造者們,從春秋戰國時代空前活躍的百家爭鳴,到當今現代思想、文化、科技熏陶下的一代風流——在漫長悠久而又光輝燦爛的中華民族文明史上,曾經在各個領域中涌現過多少杰出的人物,創造出多少豐碩的成果!他們就像綿延起伏的山脈上那一座又一座高峰,給屹立在世界東方的中華民族增添了無限風光!而生活在17世紀的傅山,就是這些高峰中的一座。
傅山,初名鼎臣,改名山;原字青竹,后改青主。中國人的名字,往往帶有時代色彩,并且寄寓著父母或者本人的理想與情操。如果說“鼎臣”這個名字具有濃厚的封建政治理想和傳統禮教色彩,那么改名為“山”,就較為符合傅山的思想性格特點——用傅山的老師袁繼咸的評語說,就是一種“山林氣”,而改字“青主”,則更加突出了傅山自強不息、超凡脫俗的創造精神。傅山有兩句詩就是“青主”的注腳:“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峰青!”(《青羊庵三首》)從他一生的實踐、創造和成就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確實稱得上當時中國思想文化界一座拔地凌空、多姿多彩的奇峰!
傅山生于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跨越了兩個朝代,頑強地生活了79年。他生活在怎樣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又是怎樣一種生活呢?“蕩蕩乾坤病,戔戔肺腑收”(《病發示眉仁》),這兩句詩是傅山自己一生的切身感受,它形象而概括地描繪了一個矛盾交織、激烈動蕩、天崩地裂的時代和一個清醒的知識分子因此而撕心裂肺的痛苦的靈魂!傅山的前半生,是統治中國近300年的明王朝最后的37年。在中原和西南地區,農民與地主階級的矛盾激化,農民起義的烽火燃遍了全國。在東北,民族斗爭愈演愈烈,民族戰爭連年不斷。在明王朝內部,閹黨和東林黨之間在黨爭中互相消長,此起彼伏。而作為封建社會上層建筑的思想文化界,充斥著性理的空談、復古的迂論、陳腐的八股和柔媚的藝術作風。在傅山39歲這一年,即公元1644年,發生了中國歷史上的大事件——甲申之變,先是李自成農民起義軍的旗幟插上了北京城頭,崇禎皇帝吊死在萬壽山;后是滿清的鐵騎跨過了山海關,旋即踏遍中原。這對傅山來說,不啻是天崩地裂——雖然也在預料之中。“三十八歲盡可死,棲棲不死復何年!”(《甲申集·甲申守歲》)以甲申為轉折點,傅山的后半生,又趕上清王朝統治中國近300年的最初40年,清軍野蠻的鎮壓、屠殺和掠奪,漢族人民普遍的反抗,抗清義軍的頑強戰斗,南明王朝的茍延殘喘,以及清廷對漢族知識分子的思想統治、文字獄和籠絡收買……這又是一段血腥而動蕩的歷史!大矛盾,大動蕩,包含著血與淚的大痛苦,卻也孕育和錘煉著大人才!就在這樣一個時代,在思想文化界產生了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傅山、李禺頁、顏元、屈大均、呂留良、潘格平等一大批杰出人才,他們雖然各具特色,但都關心民間疾苦和民族興亡,不同程度地具有初步民主思想和唯物主義哲學傾向,掀起了17世紀后半期的一股進步思潮,可以說形成了繼戰國時代百家爭鳴之后的又一次思想解放的活躍局面。其中傅山與顧、黃、王、李、顏,被梁啟超并稱為“清初六大師”,這是僅就學術成就和思想影響而言的。如果從思想解放的程度、學術領域的寬廣、藝術創作的成就、醫道醫術的造詣等多方面看,傅山更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多才多藝,多所建樹,氣象萬千,光彩奪目,確非其他人可企及。
在政治和社會舞臺上,傅山一生有三件大事:早年,曾作為山西學生的領袖,為昭雪平反袁繼咸冤案,反對腐朽的宦黨和黑暗的暴政,領導全省諸生進京請愿,持續半年,成為中國近代早期學生運動的先聲。中年,曾從事秘密反清活動20余年,在49歲時被逮下獄,一年有余,幾經嚴訊,備極拷掠,抗詞不屈,絕食9日,抱定必死的決心,堅持斗爭,終于獲釋。晚年,他主要從事著述,曾先后接待或拜訪了昆山顧炎武、容城孫逢奇、富平李因篤、周至李禺頁、和川戴務旃、彭城閻爾梅、番禺屈大均等一大批在野的文人、學者,以及當時尚未仕清的秀水朱彝尊、新城王士禎、太原閻若璩,實際上成為在野的思想文化界的領袖和代表之一,并以73歲的高齡,絕食七日,堅持斗爭,拒絕參加清廷為籠絡漢族知識分子所舉辦的博學鴻詞科考試,拒絕做清朝的官。這些壯舉在他所處的時代確實夠得上特立獨行,在當時的知識分子中是最為突出的。
在思想學術方面,傅山不僅堪與顧、黃、王并駕齊驅,而且比他們思想更解放,在反對以道統自居的理學說教、沖破儒家傳統思想束縛方面,戰斗精神和獨創性更強。他博覽經史子集,參研佛經道經,開創諸子學,精通音韻學與名學(邏輯學),擅長金石遺文之學,確實無愧于同時代人的這種評價:“學究天人,道兼仙釋(《柳崖外編》),”“博極群書,時稱學海”(郭《傅山傳》)。
在文學藝術方面,傅山的詩文思想性、現實性極強,寫作不拘成法,任性直率,古奧老拙,慷慨蒼涼,奇思逸趣,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書法草楷篆隸,無不精工,豪邁不羈,獨辟蹊徑,名滿天下,當時評價“在王鐸之上”(戴廷木式《與張爾公書》);繪畫古雅入神,寫意曲盡其妙,《圖繪寶鑒》評論說:“其才品海內無匹,人不能盡識也。”
在醫學方面,他精通醫經脈理,擅長婦科及內外諸科,當時“人稱醫圣”(蔡璜《傅山傳》)。
傅山在他的著作和書面題款上,也經常署名為公之它,亦作公他,又號石頭、石道人、石老人、嗇廬、隨厲、六持、丹崖子、丹崖翁、濁堂老人、青羊庵主、不夜庵老人、傅僑山、松僑老人、朱衣道人、酒道人、酒肉道人,或徑稱居士、傅道士、傅道人、傅子,又稱老蘗禪、還陽真人、真山、僑黃真山、五峰道人、龍池聞道下士、觀化翁、觀花翁、橘翁、大笑下士、西北之西北老人。用現代的話說,傅山也許算得上世界上“筆名”最多的作家之一吧,而這些筆名又無不體現了這座“奇峰”的經歷、思想和性格。
傅公祠
在中國思想史上,明末清初是一個可媲美于春秋戰國的繁榮似錦、群星璀燦的偉大時代。公元1607年,在傅霖先生主持修建了匡扶太原文運的文峰塔八年之后,他的孫子傅山降生在這個“世以學行,師表晉中”的書香門第。傅山的父親傅之謨絕對沒有意識到,他這個成長于太原崛圍山下西村的兒子日后會代表十七世紀思想解放、個性解放的歷史要求和時代要求,成為那一時期最著名的愛國學者和啟蒙思想家之一。
始創于明代萬歷年間的太原三立書院是明末山西地區的最高學府,崇禎七年,新任山西提學袁繼咸在山西巡撫的支持下開始重振受到政治影響一度衰落的三立書院。書香門弟的熏陶與嚴格的家教使得天資聰慧的傅山早在十五歲時就從童子試中脫穎而出,二十七歲的傅山此時又與全省二百余名優秀學子一起,被選入書院深造。三立書院里供奉著上古圣賢的塑像,同時也奉祀著五十五位山西歷代的名宦鄉賢,袁繼賢就是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之中,以氣節、文章教導學生,以先賢的楷模典范和自己的人格力量塑造了明末山西學子們的浩然正氣。
然而,兩袖清風的袁繼咸在兩年之后卻受到政治斗爭的牽連而被巡按御史張孫振誣告貪污,崇禎皇帝下令將他解送京師,全山西先后有一百余名無辜者被投入冤獄,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急公好義極具大俠風范的傅山第一次登上了政治舞臺,他聯絡薛宗周等同學冒著初冬的寒峭逆風千里跟隨袁繼咸的囚車趕赴北京,由傅山領銜,起草了一百零三位山西學子簽名的訴狀,伏闕訴冤。
但是,明朝ZHF類似于今天信訪辦的通政司始終拒絕接收訴狀,張孫振也派人赴京威脅說要請東廠和錦衣衛捉拿請愿學子。傅山將受到恐嚇的弟弟傅止叫到北京之后,刻印了名為《辯誣公揭》的揭帖,學子們分赴街頭,大量散發這份揭露袁繼咸冤案內幕的政治傳單。崇禎皇帝經常派遣廠、衛人員巡查市面,刺探民情,正是通過他們,這份揭帖終于上傳到了崇禎皇帝手中。與此同時,傅山等人還先后向御史孫賢攔馬訴冤,在早朝途中包圍宰相溫體仁的官轎請愿。
第二年四月,刑部開始公審袁繼咸案,傅山兩次出庭作證,終于使袁繼咸的冤情得以昭雪,恢復官職,改任武昌道,誣告者張孫振被流放邊疆,他的后臺溫體仁,那個蝕亂朝政達八年之久的奸相也在兩個月后被罷黜歸家。這場歷時半年多的啟蒙性學生運動最終獲得成功,并在士大夫階層引起了震動,傅山也因此而名揚京師,留社丁時學匯編刻印了當時士人褒獎傅山的詩集,士林“依為所指”的馬世奇以一篇《山右二義士記》表彰了傅山與薛宗周的義行。崇禎十一年顧杲、顧炎武領銜公討阮大鋮的“留都防亂揭帖”以及清光緒二十一年康有為的“公車上書”,在本質上其實都是傅山“伏闕訴冤”斗爭形勢的繼續。
傅山的高尚品格更體現在“伏闕訴冤”之后,袁繼咸赴任武昌,寫信邀請他同游黃鶴之勝,傅山以離別老母日久而婉言謝絕。當年歲試結束后,山西提學使桂一章拔選傅山為“優生”,并準備動用鼓樂為他舉行插花儀式,傅山辭謝說:事奉師長就應當如同兒子,我怎么能貪公義而樹私名呢?
做為袁繼咸的得意門生,他們師生之間始終保持著密切的關系。袁繼咸赴任武昌后,致力于鎮壓當地農民起義軍,清軍入關后,他又為南明政權操勞奔波,協調左良玉與朝廷的關系。袁繼咸被降清將領劫持到北京之后,寫信希望傅山為他收藏整理詩集,并悲壯地表示:“山西學人只有你對我比較了解,不久我蓋棺之日,一定不會辜負你對我的知重、使你日后因為有我這樣的朋友而羞愧。”傅山接到信件后痛哭道:“先生啊,我又怎么敢辜負你對我的期望呢?!”幾個月后,寧死不屈的袁繼咸慷慨赴難。
無論傅山,還是袁繼咸、蔡懋德,他們受所處時代與傳統文化的限制,不可能看到明末農民起義風暴的積級作用,因而也就很難要求他們去順應歷史潮流的發展。當李自成的起義軍日益逼近太原的時候,傅山與蔡懋德泡制了以陜西百姓的名義指責農民軍殘暴的帖子廣泛張貼于太原,同時還編造了“馬在門內難行走,今年又是弼馬溫”的童謠,希望以此來安定太原民心,鞏固太原城防。當奉命督師的李建泰邀請傅山前往軍前贊畫時,他匆匆趕往河北李建泰軍中,力勸李建泰早日出兵救援太原,然而,李建泰當時已經無力進軍山西,在這種情況下,傅山回到太原,侍奉老母避居平定嘉山。
明朝江山亡于農民起義軍的現實讓傅山悲憤莫名,而更令他沉痛的是“華夏”亡于“夷狄”,遭逢亂世,國破身陷,傅山的思想在這一時期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他在《甲申守歲》中甚至寫出了“三十八歲盡可死,棲棲不死復何年”的詩句。于是,傅山遁入空門,成了一名道士。
傅山之所以做道士,并不是要逃避現實,他逃避的只是清朝ZHF血腥的“剃發令”,做為一個堅定的民族主義者,傅山是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操守甘心做異族人統治下的順民,他以道士的身份做掩護,投入到了秘密的反清斗爭中。傅山出家之后,身穿紅色道袍,自號“朱衣道人”,以示不忘朱明王朝,又號“石道人”,以示自己的反清意志如同石頭一樣堅強。傅山字青竹,后來改為青主,除此之外,他先后使用過的字號多達幾十個,其中很多都寓含著深刻的反清思想。
如果傅山生在太平盛世,有一個安定的社會環境,他完全可以為我們留下更多的著作,在學術上取得更大的成就,多年的秘密反清斗爭使得他一方面不能全身心投入到學術研究中去,另一方面使他不得不盡量隱蔽自己,以至于流傳于世的資料極為有限,研究他的后人不得不通過研讀他浩瀚的詩作,從中探尋摸索他這些年的神秘行蹤和思想變化。
明朝滅亡十年之后,受南明桂王政權派遣長年活動于北方的宋謙在發動反清起義前夕被捕,供出了傅山,致使傅山被投入太原府監獄,傅山弟弟傅止和唯一的兒子傅眉也同時入獄。不過,宋謙招供不久即被就地正法,他所說的一切已是死無對證,而且,從宋謙被捕到傅山入獄,中間相隔兩個多月,使得傅山及早做好了準備,面對清廷官員而從容應對。當時的太原知府是邊大綬,這個擔任米脂知縣時曾挖過李自成祖墳的明朝投降官員敬仰傅山的氣節,與其它一些清朝官員有意袒護。在經歷多次審訊之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合議作出了宋謙“挾仇誣扳”的結論,傅山在入獄一年之后得以免罪釋歸。
傅山出獄之后,隱居于太原東山腳下的松莊,自號“松僑”,并作詩稱“太原人作太原僑”,以示自己在明亡之后已成為無家無國旅寓為僑的遺民。
松莊附近,就是太原的一方名勝雙塔寺。傅山一生極好游歷,而他在太原讀書隱居的地方,也大多選擇在風景宜人的山水勝境。崛圍山上的青羊庵,多福寺里的紅葉洞,裂石山的虹巢,晉祠里的云陶洞以及太原北郊的土堂山,都留下了傅山的足跡。崛圍紅葉、裂石寒泉、土堂怪柏都是太原八景之一,而晉祠、雙塔寺就更不用說了。傅山就是這美麗山水的熏陶之中面壁寒窗讀書著述,排遣心中的郁悶,將自己溶入山川秀色之中以求得精神上的自由與解脫。
傅山高山景行的人格力量與個人魅力在贏得世人尊崇的同時,也結交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摯友。在傅山被捕入獄生病期間,他的朋友陳謐前去為他醫病,另外兩個朋友白居實、朱實則入獄與他做伴達三個月之久。祁縣的戴廷軾是傅山的一位忘年之交,他的書齋丹楓閣在當時與南方冒辟疆的水繪園一樣,都成為名宿志士結聚聯絡之所,傅山的一些著作就是在這里刻印的。
就在傅山寄居松莊期間,武裝抗清斗爭已經歸于沉寂,那些抗清志士斗爭的重點不得不轉到思想文化戰線上來,以弘揚民族文化來對抗清朝提倡的理學,尋找政治上的知音和學術上的同道,一大批那個時代杰出的文化精英不遠千里陸續慕名而來。
名滿天下的思想家、學者顧炎武曾三次前來拜訪傅山,并在松莊住過一段時間,將傅山當做自己的十位老師之一,稱贊他“蕭然物外,自得天機”。顧炎武第三次來松莊時,五十九歲卻依然無子,傅山為他診脈之后認為他還有希望生子,于是顧炎武便在靜樂買了一妾。“畿南三才子”之一的申涵光來太原走訪親戚的時候也拜訪了傅山。申涵光臨行前,顧炎武曾作詩送行,留下了“并州城外無行客,且共劉琨聽夜雞”的詩句。申涵光離開太原前夕,他那個擔任山西右布政使的中表王顯祚極力挽留,申涵光回答說:“太原高士傅青主貧困地生活在土窯中,你如果能禮賢下士,比留我多住幾天要強得多。”第二年,王顯祚就為傅山買了一所宅院,故址就在今天傅家巷的四號,巷中“版筑故居”的牌坊就是后人為紀念傅山而建。與顧炎武、申涵光一樣,廣東屈大均也是一個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他在太原留下過一首《望晉恭花園》,望晉王府花園而思朱明故國,悲嘆“悲風處處吹松柏,誰到并州不斷腸。”此外,這一時期與傅山交游的知名學者還有李因篤、閻爾梅、孫奇峰等人,這都是那個時代赫赫有名的一代宗師,他們或傾心腹于密談中,或寄憤悶于詩酒間,以氣節相砥礪,以學問相切磋,使松莊形成了一個在野的學術文化中心。傅山先生一生清貧,但他卻擁有如此之多名留青史的摯友,這是一筆可與他的學識相媲美的寶貴財富,這是一份令后人感動與羨慕的友誼。
在經歷了清初的高壓政策之后,為了拉攏漢族知識分子,康熙皇帝設立博學宏詞科,年逾古稀的傅山也在推薦之列。雖然傅山屢次拒絕,但仍然被奉命行事的地方官員強行護送至北京。
奉命促駕的那位縣令是在太原做過六年父母官的戴夢熊,他不僅卓有成效地振興了太原地區的經濟,而且為太原地區的文化繼承與發展做了貢獻,在明末戰亂中散落于民間的《寶賢堂集古法帖》就是由他重新收集的,戴夢熊還曾準備興建雙塔寺的院墻和山門,但因為以政績卓著調任漢陽知府而未能如愿,繼任者完成這項工程后,還專門請他提寫了“祗園勝境”的門額。
傅山被迫來到北京之后,稱病拒不入城,住在崇文門外的圓覺寺,一些朝廷官員和仰慕他的百姓紛紛前來看望。雖然傅山最終沒有參加博學宏詞的考試,但因為聲名遠著,仍被授予內閣中書的職務。按照當時的制度,傅山是必須到午門前叩謝皇恩的,當裝病的傅山被抬到午門的時候,心懷故國的他不禁淚流滿面,清朝官員強行讓他下跪,傅山索性撲倒在了地上,敬佩他的官員們打圓場說:“好了,好了,這就算是謝過了”,這才結束了這絕無僅有的謝恩儀式。
回到太原之后,傅山始終不承認清ZHF對自己的任命,戴夢熊奉命到他家門首懸掛“鳳閣蒲輪”的額匾也被斷然拒絕。戴夢熊因此后來在為傅山所作的傳記中贊嘆他“尚志高風,介然如石”。
窮困清苦與流離顛沛的生活傅山毫不在意,但一次次目睹親人的離去卻使他痛苦不已,從這一點來說,傅山的個人生活是頗為不幸的。傅山早年喪父,由母親撫養成人。二十七歲時,相濡以沫的愛妻張靜君留下五歲的傅眉撒手人圜,傅山從此終身未曾再娶。“斷愛十四年,一身頗瀟灑”,然而,當他在清理舊物偶然翻出妻子為他繡的吉祥物時,他明白,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睹物思人,傅山以一首感情真摯的詩作表露了愛妻早逝給他心靈上帶來的綿綿苦痛。傅山五十余歲時,他那個深明大義的母親以及他的弟弟傅止相繼去世。傅山與他的哥哥傅庚兄弟情深,傅庚病故時,傅山五天寫下了二十一首詩作來寄托自己的哀思。此后,傅山將侄兒傅仁視同已出,出外游歷時也經常是由傅仁隨行待奉。傅仁深得叔父教誨,極愛臨摹傅山的書法,以至于外人莫辯真假,“卅年風雨共,此侄比人親”,正因為如此,當傅仁英年早逝時,傅山的悲痛是不言而喻的。傅眉是傅山唯一的兒子,他的身上傾注了傅山的心血,也映照出傅山的人生,傅眉在書畫文學方面的成就使傅山深感欣慰。傅山七十七歲時,志向未酬的傅眉在諸事無成的嘆息中郁郁而終,白發人送黑發人,人生最大的悲痛莫過于此,傅眉的去世是傅山一生最沉重的打擊,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也在五個月后盍然長逝,結束了自己傳奇高潔的漫漫人生路。
傅山先生去世了,他的思想、他的學術成就永遠留在了人間,當之無愧地成為清初最杰出的學者和啟蒙思想家之一,梁啟超稱他的學問大河以北無人能及,并將他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一起排入清初六大宗師行列。做為山西歷史上最偉大的一位學者,傅山可謂是一個世所罕見的全才,哲學、儒學、詩歌、書法、繪畫、金石、考據等等無所不通,并且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一部《霜紅龕集》使我們至今仍能領略他的博學多才。傅山還是一位懸壺濟世的醫學家,而且經常義務替人治病,山西省博物館里珍藏著一份由他親筆所寫的行醫“招貼”也就是廣告的底稿。傅山不僅留下了《青囊秘決》、《傅氏女科》等一系列醫學專著,而且民間流傳著許多他的行醫故事。傅山甚至還是一位武術家,寫過一部名為《傅氏拳譜》的武功秘籍,傅山本人輕財重義、豪爽豁達,頗具俠者風范,他的兒子傅眉精于騎射,擅使鐵槍,喜好兵法,這也正是受了他的影響。當然,傅山最值得人們稱道,至今仍然熠熠發光的是他高山仰止的人格與堅定的民族氣節,抗日戰爭時期,人們就極力稱譽那些拒絕與日偽ZHF合作的知識分子們所體現出的“傅山精神”。正如民間對他的評價一樣:這位書法大家是“字不如詩,詩不如畫,畫不如醫,醫不如學,學不如人”。
歷史價值
一個文化人,若能引人敬佩并不難,有成績便可;但若讓人生出熱愛之心,卻并不容易,單有成績還不行,還要有其他許多因素。明末清初的山西籍大學者傅山(字青主),就使我既敬重,又充滿熱愛之心。
傅山的學問,當時在大河以北是第一的,這世有公論。我沒有專門研究過傅山的學問,沒有資格來談,只想談一談我對傅山敬重和熱愛的緣由。
傅山最讓我敬重的,是他做人重氣節,有骨氣。傅山所處的時代,是發生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時代,傅山所聞所見的,是八旗軍的鐵蹄,是掛著不肯 發者的頭顱的剃頭挑子。有的士人在清廷的威逼利誘下變節了,如錢牧齋之流,傅山則是氣節凜然,決不屈服。傅山在文章中常論到氣節,認為只有具有民族氣節,才能算做人,才是真男子。他在《無家賦》序文中寫道:“桑弧蓬矢,我非男子也哉!”他感到,自己雖然身為男子,本應為國出力,但眼前卻是胡騎縱橫,怎不令人痛心!清廷開“博學鴻詞科”,他堅不應試,清廷便令役夫用床把他從家中抬進了京城。望見午門,他老淚涔涔,別人強令他拜謝,他便撲倒在地,以示志節不屈。在傅山眼里,民族氣節重于泰山,個人的仕進輕如草芥。
也許有論者說,開“博學鴻詞科”者,是英明的君主康熙大帝,傅山應該投降康熙才是,否則就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我不敢茍同此說。在當時的歷史情勢下,傅山的行為無疑具有歷史正義性,就堅守民族氣節而言,他與岳飛和文天祥同樣偉大。
傅山做人重氣節,便最厭惡奴氣。在傅山的字典里,“奴”字是最可憎惡的字眼。他曾說:“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隨他巧妙雕鉆,為狗為鼠而已。”他把奴氣視作鼠狗一類動物的行徑。傅山是個名醫,有時便用有關醫藥的詞語諷刺“奴人”和“胡人”:“奴人害奴病,自有奴醫與奴藥,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醫與胡藥,正經者不能治。”奴人,指那些奴顏婢膝的官僚,胡人,指滿清朝壓迫者。在“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的封建社會里,在清朝統治者的高壓政策下,人有奴氣本是司空見慣,但傅山卻容不得奴氣,他所重所要的,是氣節。
我一向覺得,氣節對于做人,是頭等重要的,臨大事必須講氣節,平時處事,也要講骨氣。人若有氣節,雖是小人物,也頂天立地的偉大;人若無氣節,雖是大人物,也沙塵般的渺小。傅山是有錚錚氣節的,他在我的心目中,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
傅山對于皇帝的評說和態度,也讓我敬服。傅山所處的時代,是皇帝至高無上的時代,但傅山卻不像常人那般服帖。他對孟子的社稷為重君為輕的觀點,極為推崇,進而并提出“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的觀點,其思想鋒芒,直逼身為九五之尊的“真龍天子”。傅山的觀點,已帶有啟蒙思想的色彩,啟蒙思想發展到頭,便是要掀翻皇帝的座椅。傅山談論古代帝王的許多話,更是表達了他對皇帝的不大恭敬的態度。他在文章中稱一向具有“圣君”之譽的唐太宗為“二郎”、“李二郎”,稱這位“圣君”的爸爸李淵為“老庸”,并說,“老庸仗兒子為皇帝,私氣不除,殊帳人腸矣”。“二郎”,是民間俗稱,“老庸”,更深含鄙夷色彩,由此二稱,便可看出皇帝在傅山眼里是什么形象。傅山還說過,“李太白對皇帝只如對常人,作官只如作秀才,才成得狂者”,言下之意就是皇帝是可以視如常人的,皇帝也并不那么神圣。這話今天聽起來固屬常語,但在300年前卻屬異端之詞、驚人之語,是須有膽識才說得出的。
傅山身上有一股俠氣,尤吸引人。清代史學家全祖望在傅山傳略中評述他是個“任俠”者。他自己也曾自述讀《漢書》時,“每耽讀刺客游俠傳,便喜動顏色”。但傅山并不像梁羽生《七劍下天山》所描寫的那樣,是個劍俠,而是一個身上充滿了主持公道、救人于水火的俠義氣質的讀書人。他的這種俠氣,特別表現在出死力為人辯冤白謗上。明朝人呂坤在其名著《呻吟語》中說過這樣一句話:“為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清朝人申居鄖在《西巖贅語》中也說過:“德,莫大于白人之冤。”傅山正是實行這一天理和美德的俠肝義膽之士。明崇禎九年,閹黨余孽張孫振陷害賢士袁繼咸,釀成冤獄,傅山挺身而出,起草辯冤文書,要求主讞者“以存公道,以服士心”,并親自進京鳴冤,終于使袁繼咸的冤案得以昭雪。在為袁氏辯冤的過程中,傅山曾受到恫嚇、威脅,但他全然不顧。為助人他花掉了萬余兩家財,毫不吝惜,事后他卻不居功受謝。
名儒評價
顧炎武:
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又酬傅處士韻》
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廣師篇》
讀書不多,輕言著述,必誤后學……雖青主讀書四五十年,亦同此見。——《與潘次耕札》
【解讀】顧炎武,江蘇昆山人,學者稱亭林先生,大思想家、大學者。1663年(清康熙二年),顧炎武到太原訪傅山于松莊,開始了他們志同道合的友誼,直到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顧先傅二年去世之前,顧經常住在山西,與傅山以志節相砥礪,以學問相切磋。顧炎武對傅山仰慕已久,初次會晤時傅山已58歲,便作詩贊他為日暮行雨的蒼龍,晚春開花的老樹,這是對傅山一生堅持氣節、奮斗不息的高度評價,也是對傅山晚年著書、學問醇深的由衷贊嘆。后來顧炎武又評價傅山有“蕭然物外,自得天機”,超塵脫俗的態度和品格,值得自己學習。這一評價,既概括了傅山的道德人品,也概括了傅山的學術品位。顧炎武在寫給他的得意門生潘次耕的信札中,特別強調了傅山“讀書四五十年”的功底和他著述中嚴肅認真負責的態度,認為是后學的榜樣。
畢亮四:
公他高潔,掃除百年蕪穢靡蔽,一意孤行,不在龍門之下。——《西北文集》
【解讀】畢振姬,字亮四,高平人,明末鄉試中曾得頭名解元,為一時名士。清順治時進士,官至湖廣布政使。公余獨坐陋室中,布被瓦燈,伏讀不倦,著有《尚書注》、《西河遺教》等,自稱是西北之人,因此其文集名為《西河文集》。傅山與他交往,學術見解時合時不合。傅山別號“公他”,畢亮四評價他的思想學術說:“公他高潔”,“高”是高瞻遠矚,立足點和境界高;“潔”是不受時弊污染,不為流俗所蔽。畢亮四認為傅山在思想文化學術上的最大貢獻就是“掃除百年蕪穢靡蔽”,即明代后期以來思想學術界的種種弊端。還說傅山“一意孤行”,以巨大的思想學術勇氣,沖決一切束縛,不畏艱難險阻,敢于堅持真理,敢于超前突破。畢亮四的評價,非常切合傅山的思想特色和學術風格。最后一句是論定傅山的思想學術地位,認為“不在龍門之下”。“龍門”,指河東龍門縣人王通,隋代大經學家,曾講學河、汾,著有《中說》,四方學者自遠而至者千余人,死后門人私謚為“文中子”。畢亮四把傅山和王通這兩個山西籍大學者相比,就其影響之大而言,還比較切合;但就其思想的創新和意義的深遠而言,傅山遠遠超過王通,畢亮四沒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
書法特點
傅山書法的“現代”
傅山是生活在明末清初的人物,若提及現代的意義所在,筆者認為應該包含有以下兩大方面的內容。
其一是具象式的可看可見的傳統繼承。這其中又有思想、精神等指導意義的理論之繼承以及筆法、章法等實際應用的技藝之繼承。“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矣”即這些名言哲理不論是現代,就是將來也會是書法理論體系中耀眼的座右銘。“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這300多年前傅山所悟書家之理,同樣是現代學書之大道。就筆法而言傅山亦有精辟論述:“作小楷須用大力,柱筆著紙,如以千斤鐵枝柱地。若謂小字無須重力,可以飄忽點綴而就,便于此技說夢。寫《黃庭》數千過,了用圓鋒筆、想象力,竭誠運腕,肩臂共筋骨之輸,久久從右天柱涌起,然后可語奇正之變。”這是傅山在長年不斷的實踐中所精煉總結出來的非常形象且具體的筆法指針。對學書之人像是指點迷津一樣,有忽然頓悟之覺,會省去多少彎路。因此無論社會如何發展,只要書法藝術存在,傅山的現代精神財富就會傳承下去的。諸如“如以千斤鐵枝柱地”這樣的書法之形象借喻,像書道家追逐運筆之最高境界的“如錐畫沙”、“如屋漏痕”等一樣,定會成為現代之經典的。透過“寫《黃庭》數千過”使現代的我們看到了一個在勤奮中求真悟道的傅山,“了用圓鋒筆”使現代的我們直接感悟了“中鋒”在書法藝術中的“重量”,因為這是“千過”之得,不易啊。其二則是抽象式的現代形式的借鑒。這些借鑒是可以直接意會和作用于現代作品之中的。雖然是幾百年前的作品,但作品中那些被注入思想情感的線和墨,以及作者留刻在字里行間的動感和力感是可以直接被現代空間構成所借鑒的。傅山的作品即具備了這一要素,形成了傅山所特有的現代魅力借鑒和現代觀念借鑒。“傅山之魅力特別的一條是只用墨的重感堂堂地表現出來,另外也用線的力感和動感,只在具活力,有迫力的部分中,在其顯要的位置,鮮亮地只以墨的重感來表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覺得在傅山的作品中不正是存在著當今所說的和現代藝術之特征非常近的要素嗎?以這樣的眼光來看,能達到這樣水準的人幾乎沒有。”這是《圍繞傅山之對談》一文中日展會員山內觀在對談中對傅山的一段評價,從中我們不僅可以感知到日本書家對傅山以 “能達到這樣水準的人幾乎沒有”的高度評價牞而且還能窺看到日本書道界對傅山研究之深度的一個側面,特別是從現代藝術的角度上去看傅山,使筆者為之眼前一亮。這對從傳統意義上之研究的方法來說應該是一個較為新鮮的啟示。因此傅山之現代意義的研討即不言而喻地進入了日本專家的視野。下面我們再看一段山內觀和同是日本書藝院常務理事的杭迫有關傅山現代藝術的特征的對話:山內:關于傅山的魅力……有現代藝術的一面吧,比如從繪畫方面來說,形和色以及意象等都好像帶有作者那特有的屬于個人的世界,宗教等好像也包含有這一因素吧。現代書法的場合也離不開線呀、形呀以及書寫者特有的世界,這其中,形的話只是形,墨的話只是墨的重感在被強調。
超越古典和諧,突出線或墨的重感使之形成的“傅山特征”,難道不正是給了我們一個從直觀感受到理性研究的現代中介式的啟示嗎?這段對話能否代表日本書界對傅山現代意義的評價,答案一定是不能的,至少是不夠全面的。但是從這段話那率真的生動的感性的自然流露的不加修飾的甚至是平平而出的評價,應該是最好的也是最有價值的“理論”感言,而不只是因為他們是日本書藝院的常務理事。傅山連綿的“特點”縱觀傅山留下的眾多作品,并不都是那些獨特的一覽可辯的傅山“連綿”草書,其中有高古端莊以秦篆漢碑為本的篆隸;有含蓄高致存晉書風范的小楷;有筆勢圓潤意趙字清秀氣和的早期作品(盡管他“極不喜歡趙子昂,薄其人,遂惡其書”);有大氣凜然借魯公重厚的行楷……但形成傅山作品的有著最大特點的,讓觀者流連忘返的作品正是那“連綿”不斷的仿佛有著生命涌動著的“傅山”連綿。這些“連綿”之作集博學為一體,學眾家之長優,化頓悟變新奇,以其撼人的氣勢,打造了傅山書法的獨特世界,成就了傅山書法的歷史地位,同時達到了“吾極知書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紙筆,主客互有乖左之故也。”的傅山“書法佳境”。“心手紙筆”、隨意成書,不正是書法家一生所求的目標美境嗎?“主客互有乖左之故”之和諧有致、自由空間,不正是書法家得神化、悟大道之理想世界嗎?因此“傅山連綿”在傅山的書法世界中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形象標志。
關于“傅山連綿”,讓我們看一下山內觀與杭迫柏樹的對話中山內對傅山的第一印象,即可得到“連綿”的磅礴能使觀賞者心理造成重壓和影響的明證、實例。即傅山作品中“看那些表現出來的連綿,啊,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和王鐸相比我覺得傅山更有意思,這就是我最初感到的印象。”“連綿”的直觀感受是成因“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之判斷的基礎依據,因此可以說是“連綿”造就了傅山獨特的藝術形式構成。在山內對“連綿”所造成的傅山書法作品中之氣勢感嘆的同時,他也在理性分析著連綿的形式構成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和形態。他通過和同時代的王鐸做比較得出了“傅山連綿”的特征。直感中的細心,沖破了感性的一環,注入了理性思維的色彩。他在對談中是這樣說的:“從傅山和王鐸之書法的不同點來思考時,王鐸的點畫是在紛飛中變化的點點、點點,這樣一種點與點之間微微飛起來的感覺。相對于王鐸,傅山的筆畫則一直是點線相連、點線相連……”“點線相連”則是山內得出的具體的理性的思考,從表面看似乎有些簡單,但相對于王鐸,傅山點線相連所形成的氣勢之震撼即不是那么簡單了,因此有了王鐸而更有了傅山。另外從“點線相連、點線相連”式的“連綿”造句,將傅山的書法藝技表現得淋漓盡致。書寫以傅山式的連綿運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將這連綿表現,得到一種強有力的氣勢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而且還要不累贅和沒有重復的感覺。在同一本書中角井博在另一篇文章中關于“連綿”這樣寫道:那些大量行草作品中對連綿筆法的喜好,也喜好在絖本、絹本上書寫丈余長的條幅,如同用燃起的激情一樣噴發出來的筆法在飛舞。當然他們每個人的書法都持有不同的特色,從作品的特征來說,線的表達內容都流露出了顯著的感情色彩,從積淀沉重的古典書法格調中開放出來。以其自然的情調自由豁達地表現,依附于自身的內心流露。作為一般不怎么善于將字與字相連來書寫的中國人,使六七個字“連綿”起來的這些作品,看的人會感到有實實地像是以鮮烈地傾訴的樣子一樣,他們搖動的背景和自身的激情相互作用,好像不遇和哀愁、奇特和波瀾纏繞著一樣的感覺。
角井也和山內一樣感受了“連綿”的特色所帶來的激情。傅山那“如同用燃起的激情一樣噴發出來的筆法在飛舞”的書法藝技“從積淀沉重的古典書法格調中開放出來”的自我,終借獨特之“連綿”書風脫穎而出,得到了歷史的肯定。“傅山書法人書合一,博大精深,妙造自然,其精品觀之如臨深山大川,蒼茫之氣直襲人面,振人心肺,長人志氣。他的草書,于右任愛其‘生龍活虎’,章太炎謂其‘挽強壓駿’,郭沫若贊為‘志在千里’,皆推崇備至。”文中雖然沒有以日本專家常用的“連綿”來敘述傅山那氣貫長虹的精神世界,但氣勢撼人的,具傅山強烈個性的大部分作品應該正是那些“連綿”的“他的草書”。傅山的“連綿”像是傅山所特有的符號一樣,打印在書法歷史的記憶里了。
角井博在分析傅山的作品《草書五言律詩軸》時說:“這書法作品正是天衣無縫,依著自己的意向發展,像是狂草體的樣子連綿不斷的運筆,咕嚕、咕嚕點線相連轉動著的感覺一樣的曲線,一個又一個文字的形狀書寫出來,仿佛深厚之線像怒濤一樣,能感到有一種壓迫感。這并沒有特別向誰學的痕跡,自由闊達,筆法旋轉。作品以極其柔軟的用筆,將傅山壯年期的妙技沒有遺憾地發揮了出來。可以說是一件優秀的作品。”傅山作品的最高境界無外乎“不取形似”之感情的率真流露,一氣呵成,氣貫長虹。最具代表的當屬那些“傅山連綿”的件件作品了。
從山內和杭迫的對談到角井的文章,都比較明顯地表達了對“連綿”有強烈的關注和極大的興趣。日本大東文化大學教授內山知也博士也說:“現今被流行注目的他(傅山)的連綿草以及那些長條幅,像幾十條龍蛇,頭尾相接盤桓,仿佛觀賞者承受了吞吐云霧一樣的迫力。”可見日本書界對“連綿”的敏感度也許略高于中國書界。無論如何“連綿”作為傅山的書法“商標”的存在,應該是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