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順鼎
著作
一部上百萬字的《琴志樓詩集》,它是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晚清著名詩人易順鼎最為完備的詩歌全集。
半個多世紀以來,易順鼎詩作,大抵被視作淫哇之聲,文學史上的一股反動逆流,遭到全盤的否定。在許多文人的筆下,易順鼎本人也往往被描繪成下流無恥的墮落文人,終日只知征逐花叢,縱情舞榭歌場,仿佛一無是處。然而在清末的詩壇上,順鼎曾經(jīng)詩名滿天下,與樊增祥一起同為中晚唐詩派的領(lǐng)軍人物。
生平
易順鼎作品
順鼎究竟何許人也?還是先看自述。在《哭庵傳》中說:“幼奇慧,十五為諸生,有名;十七舉于鄉(xiāng)。所為詩文詞,天下見之,稱曰才子。已而治經(jīng),為訓詁考據(jù)家言;治史,為文獻掌故家言。”他也不諱言“性好聲色,不得所欲,則移好于山水方外”,肯定自己“要其輕天下、齊萬物、非舜堯、薄湯武之心,則未嘗一日易也”。證以順鼎的生平,他的這番話還是可信的。
順鼎3歲能背誦《三字經(jīng)》,蒙古番王僧格林沁曾譽為奇兒,大詩人王運也呼為仙童。在經(jīng)、史上,他皆有著作傳世。一生遍歷大江南北,登山臨水,有詩近萬首,尤為人稱道。他心懷濟世之志,卻不為時所重,為官,棄官,仕途上屢經(jīng)挫折。在任廣西右江道上,被兩廣總督岑春煊以“名士畫餅”彈劾罷官,不為所屈,多次上書鳴冤,后得以重新起用。
除居官外,順鼎生平大部分時間浪跡江湖,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壯舉可供記述,但有一事卻很能反映出詩人崇高的民族意識,即渡海赴臺抗日。而這恰恰為很多人所忽視,從而也影響到對順鼎其人其詩的客觀評價。
1895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順鼎憂憤填膺,接連向朝廷進言獻策,皆石沉大海。不久,李鴻章代表清政府與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消息傳來,舉國震驚。這時身在江南總督劉坤一幕中的易順鼎,聞訊極為憤慨,力請投筆從戎,赴臺抗日。他甚至向劉坤一泣語道:“愿只身入虎口,幸則為弦高只犒師,不則為魯連之蹈海。”劉深為感動,為他壯行。當順鼎由廈門渡海謀抵臺北時,聞臺北淪陷,巡撫唐景崧已微服棄職而去,他不得已轉(zhuǎn)赴臺南,為駐守臺南的前黑旗軍主帥劉永福籌劃抵抗日軍。這期間,他與臺人士頗多詩歌唱和,語多慷慨。
臺北失守,日軍進逼臺南,當?shù)氐木謩莓惓>o張。順鼎明知固守維艱,仍然期待著有援軍來臨,盼望出現(xiàn)奇跡,扭轉(zhuǎn)危局。為此,他流連不忍離去。這時在臺的官兵早已紛紛渡海而歸,內(nèi)地的親朋不見順鼎的蹤影,一時訛傳他已在臺殉難,不明真相的知交甚至痛撰挽聯(lián)哀悼殉國的忠魂。友人王夢湘的挽聯(lián)這樣寫道:
揮不返魯陽日,補不盡女媧天,入夜海門潮,白馬素車,穿脅靈胥同一痛。
生不負左徒鄉(xiāng),死無慚延平國,思君廬山月,青楓赤葉,讀書狂客好重來。
順鼎并沒有死,兩江總督張之洞和好友陳三立等察知實情,先后數(shù)次函電促歸,而順鼎眼見大勢已去,無從挽回,不得已返回廈門。雖然如此,順鼎強烈的愛國民族意識,仍是值得欽佩的。
進入暮年的易順鼎,有感于懷才不遇,一事無成,乃以遺老名士自居,放浪形骸,風流自賞,與樊增祥等寄情于詩酒聲色,最后在貧病中死去。
一般談論易順鼎其人,總不外乎津津樂道他晚年大捧女伶的花邊絮語;談其詩亦不離香艷蝕骨,斥其誨淫之作十居八九。僅以詩而言,這樣的看法純屬以偏概全,與實際情形相去甚遠。
藝術(shù)風格
易順鼎
在《琴志樓詩集》的近萬首詩中,寫景、詠物、敘事、抒情、懷古、記游等均不泛佳作。自青壯年起,數(shù)十年來徜徉在名山大川之間,每到一處幾乎都詩興勃發(fā),熱情謳歌大自然壯麗的風光。探境界之幽深,攬風云之變幻,旁及民生疾苦,世俗風情。這類行旅詩占據(jù)了全部詩作的大半。由于飽經(jīng)世變及憂患危苦,他自言往往將身世之故寄托于山水之間。當詩人陳三立以魏源的山水詩與之相比,謂能獨開一派時,又指出“魏詩皆在山水內(nèi),而余詩尚有在山水外者”,進一步表明他的山水詩有深意在焉。我們讀這些詩無從想象能把它與淫哇之聲聯(lián)系在一起。相反,他的《采石太白樓放歌》、《題史閣部遺像》、《雪夜望江中風濤歌》一類詩,不勝枚舉,或渲染色彩雄奇瑰麗的意境,或緬懷前賢志士的英烈,或?qū)皞?充滿時代的滄桑感,在在打動人的心弦。
詩作
與上述行旅詩有別的是順鼎的詠懷詩,別具一格,為我們打開了又一全新的境界。茲以順鼎渡海赴臺時所作的《寓臺感懷詩六首》而言,它不僅表現(xiàn)出難能可貴的民族氣節(jié),而且詩骨蒼勁,變雅音多,力洗浮靡之習。現(xiàn)錄其中的3首,以見一斑:
玉門何路望生還,恍惚長辭天地間。
黃耳音書隔人海,紅毛衣服共云山。
亡秦歃血今三戶,適越文身古百蠻。
皂帽遼東龍尾客,獨慚無術(shù)救時艱。
田橫島上此臣民,不負天家二百春。
中露微君黎望衛(wèi),下泉無霸檜思郇。
誰忘被發(fā)纓冠義,各念茹毛踐土身。
痛哭珠崖原漢地,大呼倉葛本玉人。
寶刀未斬郅支頭,慚愧炎荒此系舟。
泛海零丁文信國,渡瀘兵甲武鄉(xiāng)侯。
偶因射虎隨飛將,苦對盤鳶憶少游。
馬革倘能歸故里,招魂應向日南州。
他的另一首《續(xù)詠懷詩》,寫于臺南失守時撤退前,他最后一次登上紅毛樓,眺望茫茫的大海,長歌當哭,切膚的家國之痛,依依的惜別之情,躍然紙上:
天末孤城城上頭,登臨無地可消憂。
藤蘿蘆獲如夔府,薛荔芙蓉似柳州。
墜露沉云都入海,驚風密雨總當樓。
大荒我有他年約,披發(fā)騎麟再訪求。
期待著有一天能重新踏上自古以來就屬于中華民族不可分割的鄰土臺灣,遺憾的是至死未能如愿。詩中滲透著對祖國寶島臺灣血濃于水的親情和關(guān)愛,時至今日依然是那樣的感人肺腑,讓我們看到了詩人精神世界中還蘊藏著極為光彩照人的一面。
當順鼎壯年漫游南北時,曾以一卷《廬山集》呈請老師張之洞點評,得到的評語是:“瑰瑋絕特,如神龍金翅,光采飛騰,而復有深湛之思。佛法所謂真實不虛而神道具足者也。有數(shù)首頗似杜、韓,亦或似蘇,較作者以前詩境益臻超詣,信乎才過萬人者矣。”名詩人潘飛聲也贊譽他的《魂南》、《魂北》詩,“如聽嬌簧,如聞新鶯,令人心醉神怡”、“慨當以慷,出筆如環(huán),亦覺聲滿天地也。”以“萬里辭家只一身,故山夢魂總酸辛。回頭赤道偏南處,轉(zhuǎn)眼黃河以北人。蜀犬吳牛驚日月,越禽代馬悵風塵。健兒爭唱從軍樂,誰識書生淚滿巾?”(《將渡黃河》),及集中《萬杉寺五爪樟》、《棲賢澗石歌》、《噴雪亭瀑》諸作觀照,始知不妄。
讀《琴志樓詩集》,藝術(shù)上的特點非常顯著,順鼎充沛過人的才氣時時彌漫在字里行間。隸事精切,設色奇艷,用意新穎,仿佛如行云流水,脫口而出,絲毫不見斧琢痕跡。像《金陵雜感》詩中的警句“地下女郎多艷鬼,江南天子半才人”、“蔣侯死去存青骨,江令生還負黑頭”、“舍寺紅樓尼話舊,吹蕭黃月鬼愁兵”、“香魂合傍才人住,絕艷偏從亂代生”,皆耐人尋味,為常人所不能到。
從以上閑話中可見順鼎其人其詩自有可取之處,何以在他死后80余年間,備受后人的訾議?這是因為順鼎詩集生前刊行不下數(shù)十種,旋刊旋棄,加上奔走風塵,無暇過問,聽其斷爛散失,不少詩集已難尋覓,無論是文學史家還是學人都恐未能一窺易詩的全豹,缺少深入的了解所致。人們的視線大都集中在順鼎晚年的人品和詩格上,殊不知其時的順鼎已為名士的結(jié)習所誤,行為怪異,心理變態(tài)而不自知。他以揄揚女伶自娛,為捧女伶劉喜奎,竟然不顧廉恥的寫道:“我愿將身化為紙,喜奎褲衣能染指。我愿將身化為布,裁作喜奎護襠褲。”即使如此,他也曾寫過一些感情率真、對生活在社會低層的女藝人充滿同情的詩篇,并注入凄涼的身世之感,如傳誦人口的《天橋曲》云:“幾人未遇幾途窮,兩種英雄在此中。滿眼哀鴻自歌舞,聽歌人亦是哀鴻。”又如《聽盲女曲》:“滬上曾聽小廣東,當時年少已成翁。美人紅玉今黃土,淚比吳娘暮雨同。”
客觀地說,順鼎晚年人品不高,詩格卑下,多少拖累了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影響。他的詩之所以被視作淫哇之聲,就像澡盆里的孩子和臟水一起被潑掉,他本人也難辭其咎。